就在阿市出嫁后不久,京都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足利义辉将军去清水寺参拜,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认为是刺杀将军的好机会,一边在清水寺周围布下埋伏,一面命令已经以侍女的身份混入将军身边的雅子伺机行刺,不料参拜当天,清水寺兵马簇拥,警卫森严不亚洛中,伏兵根本进不去。雅子贸然出手,在行刺时被足利将军就地正法。织田信长从京都的眼线来报中得知此消息以后,五百里加急文书送到足利义辉手里,叮嘱他千万要善待刺客遗孤,却根本不说原因。足利义辉虽然纳闷织田信长来信的用意,不过他知道织田上总介虽然行事怪诞,但怪诞的行为背后都有深意,何况一个瞎了眼的五岁小女孩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便照做了。

真介和菲泽塔一起住在清州城,根本无从得知外界状况,织田信长要见他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关于菲泽塔的事。

菲泽塔原本带着些调侃意味称呼织田信长为“领主大人”,自从泼了他一脸酱汤以后,她更是连“领主大人”也不屑叫了,只称呼他为“织田桑”,没有女人对男人的谦恭,没有小孩对大人的尊敬,只有英格兰女船王与日本一国的统治者平起平坐甚至居高临下的姿态。打定主意追随菲泽塔以后,真介眼中的织田信长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织田殿下”,而是被他的小姐当众泼了一脸酱汤还不敢发作的可怜人,在他面前也不再唯唯诺诺。

见到真介,织田信长直奔主题:“我知道你是三好家的忍者‘鬼娃娃’,是大逆不道的恶贼的手下。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若是织田殿下不怕得罪我家小姐,真介烂命一条,随您处置。”真介有恃无恐。

面对真介的目中无人,织田信长难得的冷静:“两天前,公方先生在清水寺遇刺,刺客被就地正法……”

一听到“就地正法”四个字,真介像被雷击中一样,织田信长后面说了什么话,真介一个字都听不见了。雅子已经死了,千鹤恐怕也是凶多吉少,真介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仿佛突然被人拆了浑身的骨头一样平伏在地:“织田殿下,请您杀了我吧。”妻女都没了,他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那个刺客是你的什么人?”

“她……是我的妻子。”真介的整张脸都贴在榻榻米上,“杀了我吧,让我去极乐世界和我的妻子女儿团聚。”

“不想追随你的小姐了?”

真介摇头。他想跟菲泽塔走,就是为了让妻子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如今妻女都已经不在人世,他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你的女儿可还在京都等爸爸去接她。”

“千鹤还在人世!”真介一下子活了过来。女儿还活着,他还有家。

“消息一传来,我就拜托公方先生不要为难你的女儿。”

“织田殿下,大恩不言谢!”真介重重地叩头,“请问您要我做什么?”

“虽然你的妻子死于将军之手,若不是松永久秀派她去行刺,你们夫妇二人也不会天人永隔,追根究底,害死你妻子的是三好氏才是。既然你也早已对三好氏有二心,不如先帮将军除了心头大患,再离开日本,是帮你的妻子报仇,也是为日本除了一害,对得起生养你的故土了。”

“织田殿下愿意放我走?”真介颇为诧异。

“织田家从我父亲织田信秀开始,便是勤王派,三好氏将将军玩弄于鼓掌之间,便是逆天而行的叛贼,更是我织田家的敌人。你我同仇敌忾,我自然不会对你加以阻拦。”

“是。”

于是真介突然失踪了,只留下一封信,要菲泽塔在清洲城等他回来。

*****阿市出嫁后,菲泽塔继续住在她的闺阁,俨然是一副织田家贵客的模样——纵观整个尾张,恐怕也只有她敢大大咧咧地在织田信长面前盘腿坐。龙皇要她在日本待到樱花开,樱花已经开了,但菲泽塔也不急着走,更不介意在日本的时候住在什么地方打发日子,织田信长倒是终于拿出欠了她半年的五十两银子,下起了逐客令。

天黑了,桌上点着灯,烛火摇摇晃晃,照亮桌上五枚十两银子的官锭。对于织田信长推到自己面前的钱,菲泽塔却是兴趣了了。

“不想要?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大明国官锭。”

“真介大叔去哪里了?”菲泽塔对桌上的钱看都不看。烛火在她的棕红色眼睛中摇曳,看织田信长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人心般让人心里发毛。

“你怀疑我对他不利?”织田信长岂是会被她的眼神吓住的人,也毫不客气地盯着她。

“谅你也没这个本事。”自从巳厘村遭屠以后,神威一直跟在真介身边,真介失踪以后,神威也不见了。有神威在,菲泽塔一点也不担心真介的安全。“真介大叔单独见过你一次,然后就突然走了,只给我留了这封信。”菲泽塔从袖子里掏出信,递到织田信长面前,“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织田信长只往真介留下的信上粗粗扫了一眼:“你知道真介是什么人吗?”

“我的船工。”欣赏够了织田信长的白眼以后,菲泽塔才说出实情,“三好家的忍者‘鬼娃娃’中的一员。”

“你也知道三好?”织田信长打开军扇扇了起来,“三好氏把将军当傀儡,是当今日本最大的逆贼,我织田家作为勤王派……”

“和我有关系吗?”菲泽塔不耐烦地打断织田信长,“真介大叔很快也会是个再也和日本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不论勤王还是倒王,我们都没有兴趣。”

“几天前,我在京都的眼线来报,说公方先生去清水寺参拜的时候遇刺。好在当时警卫森严,刺客被就地正法。”

菲泽塔不明白日本的将军是死是活,和她有什么关系。

“刺客留下了一个女儿,还在将军手里,想来是想用她引出刺客的同伙。”

被杀的刺客是雅子婶婶,千鹤成了将军手里的人质!

“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菲泽塔站起身就往外面走,“凯撒还要在府上叨扰一阵子了,我从京都回来以后就接他走。”

“等等!”织田信长叫住菲泽塔,“将军住的二条御所守卫森严,你怎么进去?”

“我进不去的地方还真不多。”

“二条御所可不比我的清州城。”

“伊丽莎白女王的格林威治宫对我而言,也是无人之境,难道二条御所的守卫能比格林威治宫还森严吗?”

织田信长听不懂她说的“格林威治宫”是什么地方:“这么说,你是不想要我的推荐信了?”

“推荐信?”

织田信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她:“公方先生是当今日本著名的大剑豪,有‘强情公方’之称。织田上总介推荐你去踢他剑豪将军的馆。”

菲泽塔接过信,正想让龙皇给她念,却发现推荐信通篇都是用假名写的,生怕她看不懂一样。

龙皇趴在菲泽塔的肩上,和她一起看:“小女子,这信要是怕你看,就不会交到你手上了。”

“谢了。”菲泽塔收起信。

“我让人给你备马……”

织田信长想献殷勤,不料菲泽塔一点情面都不给他。

“就你那瘸马,赶到京都得什么时候?”菲泽塔跳到院子里,拽下壁虎,“龙皇陛下,拜托了!”

织田信长有些好奇,也起身追到廊台下,就看到菲泽塔肩上的壁虎跳下地,变成一个身着华服的英俊青年。

“小女子,你真的把朕当成你的坐骑了。”龙皇似乎有些愠色。

菲泽塔的身高只到龙皇的腹部,照样敢对他摆出茶壶姿势,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他的肚皮:“要我给你做妃子,追求女人就该有点追求的样子吧?成天跟在我身边,说是保护我,结果呢?又是不能杀人,又是离海太远、只有到晚上才能发挥你的法力,几个月以来,豆腐倒是被你吃了不少。除了当坐骑,你还能做什么?”

“没有朕给你撑腰,你敢在清州城这么嚣张吗?”龙皇看了菲泽塔半天,见她丝毫不介意和他比瞪眼睛,最后还是投降,“摆驾。”

“奴才领命。”

听到背后尖细如同宦官的声音,织田信长才发现一直跟着菲泽塔的小动物全都变回人形,阿市偌大的闺房立刻显得拥挤不堪——万幸,阿市的闺房足够宽敞,即使跟随龙皇的仪仗全都在里面,都没有把房子挤塌。

“龙皇出巡,闲人回避!”随着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夜空中霎时间亮起数千盏灯笼,把整个庭院都照得亮如白昼。赑屃驮着轿辇腾云而来,龙皇现出龙形,抓起菲泽塔钻进轿辇。先前跟着他们的小动物也纷纷化为人形,组成一支浩浩****的仪仗,前面开道锣,后面跟着侍卫、百官,俨然是皇帝出巡的全副銮驾,浩浩****地腾云驾雾而去。

织田信长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被人一棍子打在膝盖上,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大胆狂徒,没听到‘闲人回避’吗?”一个虾子一样的驼背小卒子拄着杀威棍走到织田信长左边,“见到龙皇陛下,还不下跪,现在的人类真是越来越狂妄了。”

“他不就是那个想纳南蛮美人为妾的人类吗?”织田信长的右边也走出一个驼背小卒子,“龙皇陛下要纳南蛮美人为妃、赐她仙籍,每天跟在她身边,被她往墙上拍,往火里扔,南蛮美人都不肯入宫。她要是肯嫁给你,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说完便大笑起来。

另一个小卒子也大笑不止:“走吧走吧,我们还得去看护和南蛮美人一起来的老爹。”

“你认识那个老爹吗?”

“红头发的人类又不难找。”

“也是。南蛮的人类长得真是奇怪,居然还会有红头发的。”

木下藤吉郎说菲泽塔是南蛮术士,织田信长只当是蠢猴子被吓破了胆,这时才发现他说的其实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不过南蛮术士又如何,神佛又如何,敢挡在织田信长面前,就得有付出惨痛代价的觉悟。

*****菲泽塔在清州城的日子,对织田信长夫妇而言,简直是一场噩梦。现在好了,小灾星总算走了,虽然凯撒还留在清州城,至少一句日语都不懂、有吃有住就万事大吉的“妖怪老爹”不会搞出什么麻烦事。织田信长心情大好,浓姬也为丈夫大大地松了口气。

已经到了就寝时间,织田信长还不想睡,只打发走下人:“阿浓,知道我为什么送小惠去京都吗?”

“松永久秀刺杀将军失败,近期肯定还会有刺杀行动,如今京都的局势一团乱。既然小惠那么会搅局,不如让她去搅京都的局。殿下,阿浓猜得可对?”

织田信长不置可否:“公方先生虽然是个大剑豪,可他作为统治者太无能,作为傀儡太有主见,还不如早早地死了,让出将军之位。既然要与三好氏为敌,三好氏支持公方先生的堂兄义荣公,我便要支持他们反对的公方先生之弟觉庆法师。”一想到让个和尚做征夷大将军,织田信长就忍不住想笑:“和尚将军,应该会是个听话的傀儡。”

浓姬不答话。

织田信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阿浓,我先前想纳小惠为妾,让你不高兴了?”

丈夫要纳新妾,妻子会高兴吗?

“哈哈哈,想不到蝮的女儿是这种小肚鸡肠的女人。我只有现在这么几个侧室,你都要醋意大发,等我统一了日本,还会有更多的侧室,到时候你的日子怎么过?”

他的意思是不论以后他纳多少妾,都没有人能撼动浓姬正妻的位置。浓姬支起身看了看睡在一旁的丈夫,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要说毒舌,天下第一毒舌应该是织田信长才对,分明是夫妇间的甜言蜜语,却非要用这么尖酸的方式说。不过够了,有他这一句话,今生今世,浓姬愿与他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