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泽塔在新年宴会上泼了织田信长一脸酱汤,还光靠一张嘴就说得众家臣没一个敢对她动手。当这件的事传入真介耳中时,真介才意识到自己找了个多大的靠山。如今看来,与其费心装个普通木匠,还不如干脆躲到菲泽塔身边来——反正不论他干多少活,织田信长都不会给他工钱。

菲泽塔害得织田信长的整个新年都忙着重新部署军队,一时半会儿还没心思考虑怎么处理她的事,不过木下藤吉郎猜到织田信长就算没有恨到要把她挫骨扬灰,也绝不能让她活着离开清州城。新年宴会以后,菲泽塔变得更加神出鬼没,吓得整个清州城都人心惶惶。如今还敢去找菲泽塔的只剩木下藤吉郎了。

木下藤吉郎与妻子宁宁告别以后,几乎是抱着有去无回的觉悟去见菲泽塔,一进她的屋子,就看见浓烟滚滚。

“小惠,别在屋里烤年糕啊。”浓烟中只能听见真介的说话声,根本看不见人。

这是什么人啊?木下藤吉郎暗暗心惊。菲泽塔麾下满打满算也只有凯撒、真介两个人,就算她一个人再厉害,一个独处异国他乡的南蛮人惹恼了地头蛇织田信长,两军对垒的结果必定是她寡不敌众。可如今是织田信长被她弄得焦头烂额,她还有心情烤年糕。

“是木下大叔吧?”菲泽塔已经听出了木下藤吉郎的脚步声。

“是,是。”木下藤吉郎摸到隔扇,猛地打开,把一屋子的黑烟都扇出去,总算能看到人了,“哎呀,在烤年糕呀,难怪味道这么香。可惜烤的方法错了。”说完便大大方方地坐到烤炉旁边,三两下就摆平炉灶。“耐心点,待会儿年糕的中间会鼓起来。”

菲泽塔把他的话翻译给凯撒听,然后两个人都像好奇的小孩一样盯着年糕,看到年糕中间真的鼓起来了,竟然不约而同地鼓掌:“好厉害。”

“后面还有更厉害的。年糕里面有一股气,放在炉子上烤,这股气会把年糕顶得鼓起来,但是还是出不去,所以日本人称吃醋为‘烤年糕’。”

“木下大叔,你真的好厉害。”龙皇带来的御厨都没有一个会烤年糕的,居然往烧着的木炭上加水,才弄得一屋子黑烟,菲泽塔终于发现他们生鱼片做得好,是因为他们只会做生鱼片——没办法,长期生活在海底,他们能接触明火的机会实在不多。

“既然大叔这么厉害,是不是也能分到一块烤年糕呢?”

等年糕烤好以后,菲泽塔先盛了一份给他:“请用。”

“谢谢。”木下藤吉郎双手接过,“那我开动了。味道真是不错,真不愧是我烤出来的。木下大叔家里弟弟妹妹多,小时候都是我烤年糕给他们吃,不是我自夸,我烤年糕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木下藤吉郎从还在做御厨奉行的时候,就练出一手绝活,可以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说话,哪怕嘴里塞满了东西,照样吐字清楚。谈话的第一步是先要拉近关系。两个人要是从一开始就认定彼此为敌对立场,谈判就没法进行了。现在木下藤吉郎和菲泽塔之间的气氛纯粹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大叔和一个爱玩的小孩,他此行的目的已经成功一半了。

“木下大叔,你来找我,该不会就是来蹭烤年糕吃的吧?”

木下藤吉郎差点被嘴里的年糕噎死。真不愧是敢往织田信长的脸上泼酱汤的人,翻起脸来比喜怒无常出了名的织田信长还快。

看木下藤吉郎噎得脸通红,真介给他泡了杯茶,再往他的背上狠狠地拍了两下,木下藤吉郎总算喘过气来。

“小惠,猴子大叔可差点死在你手里。”话出口,木下藤吉郎才惊觉自己称呼得太随便了,“惠比寿大人,在下可以叫你小惠吗?”

“随便你。”菲泽塔慢悠悠地品尝年糕,“只要不是‘惠夫人’,叫我什么都行。”

至少菲泽塔的敌意不是针对木下藤吉郎,他可以放心了:“小惠姑娘,猴子大叔追随大将也快十年了。大将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嫁给大将做侧室,对他直说就是了。大将强抢民女之类的事说出去也不光彩,他不会强求。可你不该当众拂了他的脸面,让他下不了台。”

“看不出你的大将就是为了让我不忍心让他当众出丑,才先斩后奏的吗?他不仁我不义,当众出丑是他自找的。”

两个犟脾气杠上了,活该一开始就八面玲珑、不愿得罪任何一方的木下藤吉郎夹在中间倒霉。

“可是现在事情越闹越大,大将颜面扫地,你也走不了了。”

“我走不了?”菲泽塔却是嗤笑出声,“我能去佐久间信盛家里过一夜再回来,都没有人发现,我要是想离开清州城,谁拦得住我?”

“那你为什么还留在清州城?大将对你纠缠不休,也让你很困扰吧?”

“他还欠我五十贯钱没还。”

“就为这么点钱?”木下藤吉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五十贯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菲泽塔重重地放下茶杯。

“小惠姑娘,你那天戴的珍珠项链上随便卖掉一颗珍珠,都不止五十贯钱了,难道还在乎大将欠你的钱?”

龙皇爬上菲泽塔的肩膀:“那么小的珍珠,在朕的龙宫只能用来铺庭院。小女子若是喜欢,更大的珍珠也要多少有多少。”

菲泽塔拽下壁虎扔进炉子:“那件衣服又不是我的,只是借来一用而已。”

织田信长刚遇到菲泽塔的时候,木下藤吉郎正出使美浓。见主公似乎十分宠爱“南蛮美少年”,木下藤吉郎借口让宁宁和前田利家的夫人阿松切磋茶艺,邀请前田夫妇到家里来小聚,从前田利家口中打听到不少关于“惠比寿”的奇闻异事——一夜之间让五十门火炮变成大铁锭,用一只壁虎当坐骑胜过织田信长的爱马“疾风”,变戏法一样拿出来的南蛮华服,还有和她形影不离的壁虎……木下藤吉郎看到被菲泽塔扔进炉子的壁虎毫发无损地爬出来,不慌不忙地撤掉身上的水结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地爬回她身上:“小惠,南蛮是不是也有类似日本的阴阳师、巫女之类的。”

“有啊。女巫、术士、吸血鬼、狼人、精灵、矮人……每个国家都有很多神话故事吧?”

木下藤吉郎傻乎乎地点着头。

“不过我只听老人说过,没有真的见过。哪像在你们的国家,到处都可以看到妖怪。”

果然!“小惠,你其实是南蛮术士吧?”

“术士?我?”菲泽塔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当然不会是巫师……虽然现在也不能完全算是人类了。”

“小女子……”龙皇在菲泽塔的耳边咧开诡笑。

“‘小乖’要给木下大叔算命?”菲泽塔回过头看了看肩上的壁虎,“木下大叔,你运气真好,‘小乖’难得这么有兴致的。”

“是吗?”壁虎爬上木下藤吉郎的手掌,冰冷滑腻的感觉惊得他一身鸡皮疙瘩,“猴子大叔是不是能出人头地?”

“‘小乖’说你比织田信长更值得我拉拢。”

“什么意思?”

“日本也是长子继承制吧?”菲泽塔突然扯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是。南蛮是不是和我们一样?”

“‘小乖’说织田信长能活到四十九岁,但是奇妙丸只能活到二十八岁。”织田信长的几个孩子其实都挺可爱的——如果男孩子不剃那么奇怪的发型的话。成年武士的月代头已经够难看的了,想不到小男孩的发型还留着额发,只剃秃头顶的一块,比月代头更不堪入目。第一次看到织田信长的儿子,菲泽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憋住笑。不过论性格,织田信长的四个孩子都比他们的老爹讨人喜欢多了。“没有长子,就直接传给长孙喽?可奇妙丸二十八岁的时候,他的孩子才几岁啊?”

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木下藤吉郎能在织田信长还在世的时候尽量爬到高位,等他死后,木下藤吉郎在织田信长的孩子面前,就是家老的身份了。柴田胜家、前田利家、佐久间信盛、泷川一益、丹羽长秀……织田信长麾下确实有不少大将。他在世时,大家自然是众心成城,一致对外,可一旦织田信长倒了,他们在继承人的选定方面未必是一条心。但是既然在新年宴会上,只有木下藤吉郎能从菲泽塔的口中幸免于难,到时候夺嫡之战还胜负难料。一旦他胜了,他就可以拿少主做傀儡,到时候织田信长打下的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了。木下藤吉郎兴奋得浑身发抖:“小惠,你说的是真的吗?”

“‘小乖’说奇妙丸元服以后的名字叫织田信忠,茶筅丸是织田信雄,三七丸是织田信孝。如果他猜错一个,你再怀疑他的话也不迟——反正再过三年,奇妙丸就可以元服了,而织田信长还有将近二十年可活。”

木下藤吉郎咽了口唾沫:“你告诉我这些……是图什么?”

菲泽塔用手指蘸着茶水,在茶几上画了面英格兰国旗:“图你成为‘日本王’以后,不要拒绝挂着这种旗帜的商船来日本做生意。”

“一定一定。”木下藤吉郎点头如捣蒜。看来给织田信长找个台阶下、好让菲泽塔顺利离开日本的事非他不可了。

认识菲泽塔的时候,木下藤吉郎才刚摆脱农民的身份、走上飞黄腾达之路不久,“日本王”的称呼让他受宠若惊。三十多年后,他才明白过来“日本王”是什么意思。

三十二年后的木下藤吉郎已经身居太阁之位,成了日本真正的统治者,他的野心也随之极度膨胀。小小的日本岛已经装不下太阁大人的野心,他要让日本的疆土扩展到亚洲大陆,甚至欧洲,第一步就是攻打朝鲜,然后是大明国、天竺、西洋……

《旧唐书•房玄龄传》中对朝鲜的评价是“彼高丽者,边夷贱类,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礼。古来以鱼鳖畜之,宜从阔略,若必欲绝其种类,恐兽穷则搏……向使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久长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有一于此,虽日杀万夫,不足为愧。”朝鲜也真是当之无愧地弱小,轻轻松松就让日本一路打到了平壤。朝鲜皇帝见势不妙,向宗主国大明国求救。日本十万大军开到朝鲜,和大明国的五万大军打完了和谈,和谈不了继续打。大明国的兵力虽然不敌日本,但是当时已经不是纯以兵力定胜负的冷兵器时代了,日本军开到朝鲜的主力被大明国的大炮轰得全军覆没。

纵然主力军被灭,太阁大人还不死心,设宴邀请大明国的使者,提出他的和解要求:一,朝鲜为日本属国,年年上贡;二,割让朝鲜四道给日本;三,大明国对日本开放贸易,两国永远通好;四,朝鲜宣誓,永远不背叛日本;五,大明国嫁个公主到日本,为日本后妃;六,朝鲜出一个大臣一个皇子,去日本当人质。大明国使者满口答应,于是两国各自从朝鲜撤兵,夹在中间的朝鲜终于松了口气。一个月以后,太阁大人派使者去大明国,使者回来说大明国答应了所有的和解条件,接着还送来了一枚玉玺和一套官服。

太阁大人以为玉玺和官服是大明国皇帝的见面礼,喜滋滋地穿着去见大明国的使者,结果使者宣布:“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诞育多方。龟纽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嗣以海波之扬,偶致风占之隔。当兹盛际,宜讃彜章。咨尔丰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国。西驰一介之使,欣慕来同。北叩万里之关,肯求内附。情既坚于恭顺,恩可靳于柔怀。兹特封尔为日本国王,赐之诰命。于戏!龙贲芝函,袭冠裳于海表,风行卉服,固藩卫于天朝,尔其念臣职之当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无替款诚。祗服纶言,永尊声教。钦哉!”通俗地说,就是“看在你诚心恳求硬要归顺大明国的份上,我宗主国大明国皇帝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你的投降,将附属国日本赐予你,封你为‘日本王’,你给我感恩戴德地记着,要对宗主国无条件服从,不然的话,就灭了你个小样。”太阁大人的一身大明国官服倒像是特意去向大明国投降的。

可怜当时已经年过花甲的太阁大人差点当场气晕过去,这才想起给他“做日本王”的预言的南蛮女孩有个大明国母亲,也是半个大明国人,“日本王”的预言根本就是在嘲笑他。日本有的东西大明国都买得到,而大明国有的东西日本就未必有了。西洋的商船纷纷忽视日本,直奔大明国,只有斯第尔顿家族的商船偶尔会光顾。可怜堂堂的“日本王”在当时的欧洲诸国眼中,还不如有“欧洲财神”之称的菲泽塔•维多利亚•斯第尔顿爵士的日本船工真介值得巴结,而英格兰女船王与“日本王”交好仅仅是为了买瓦萨比——菲泽塔从经商之初便立下规矩,绝不做食品的买卖,运到欧洲的瓦萨比中只有极少部分是为了给真介蘸生鱼片怀念家乡,大多数是当刑具用,据说用来严刑*供的效果非常好。

还未到而立之年的木下藤吉郎自然不会知道三十多年以后的事,缩着小小的身子乐得屁颠屁颠地走了。等他走后,龙皇爬上菲泽塔的肩膀:“一个是种麦子的人,一个是把现成的麦子磨成粉做成饼的人,可惜,两个不是吃到饼的人。”

“你在说什么?”菲泽塔听得莫名其妙。

“朕说如果把日本比喻成一块大饼的话,织田信长和木下藤吉郎各是什么角色。小女子,这人可不是一个长久的靠山。”

“既然我只能活到四十三岁,木下大叔做不成日本王的时候,我也不在人世了吧?如果我的继承人不能自己去打开他需要的贸易通道,那也就不配做我的继承人了。”菲泽塔走到窗边,遥望织田信长的居所,“领主大人,继续努力吧,可惜织田氏的辉煌从你开始,到你为止。在决定惹我以前,你就该做好用余生来慢慢后悔认识我的准备。”

斯第尔顿家族的辉煌也是从你开始,到你为止。龙皇看了看菲泽塔,最终还是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