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经临近岁末,空气中的梅香随寒风而来,清幽而凌烈。与被菲泽塔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整个天守阁相比,阿市的房间安静得有些寂寞。阿市正在闻香,空****的闺房飘出青灰色的烟,幽静的檀香却安抚不了阿市烦乱的心。织田信长有意借妹妹的婚姻与浅井氏交好,但是浅井氏的世交朝仓氏坚持认为织田信长送了个美貌堪比天上明月的妹妹给浅井长政,是不怀好意,想通过美人计消磨他的野心、削弱他的势力。浅井长政愿意娶阿市,也不是贪恋她的美色,而是想与织田信长结盟,甚至在来信中半开玩笑地抱怨“有个美貌的未婚妻,真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如果阿市公主丑若无盐嫫母,‘红颜祸水’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订婚已经快半年了,浅井长政还在与反对联姻的家老周旋,也不知何时能说服他们。织田信长向来脾气暴躁,面对和浅井氏的联姻,他已经表现出空前的耐心了,但是他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耐心正在被浅井氏的犹豫不决一点一点消磨掉,要不是浅井长政一再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会说服家老、迎娶阿市,恐怕织田信长早就翻脸了。
婚事一拖再拖也挺好,与其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结婚,还要面对一群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家老,不如留在娘家,有宠爱她的嫂嫂,有可爱的侄子侄女,还有她倾慕的“南蛮少年”。菲泽塔现在经常出入内庭,阿市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她见面了。每次见面,菲泽塔总不忘殷勤地夸奖一番阿市的衣着打扮,喝她泡的茶,对她讲海外的奇闻异事。阿市生活在莫大的幸福中,却觉得这种幸福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嚏!”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喷嚏声。
“小惠?”阿市匆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然后才打开隔扇,“外面冷,快进屋来。”
“谢……阿嚏!”进屋以后,菲泽塔的喷嚏反而打得更厉害了。
“感冒了吗?”阿市叫侍女拿来纸给她擦手。
“不是……阿嚏!是这个香……阿嚏!”
“啊,香?”阿市连忙叫人把香炉拿走,吩咐侍女打开窗。
房间里的香味稍稍散去一点以后,菲泽塔的喷嚏终于止住了:“我好像对那种香味过敏。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不,没事……”阿市赶紧摇头。整个天守阁不知多少女人整天盼着“惠比寿大人”,别说是说会儿话了,哪怕只是看到人、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就感觉到莫大的满足。她能来找阿市,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过来的幸福啊。“今天我试着做了些羊羹,要不要尝尝看?”
“真的?”
“是。请稍等一下,我让她们拿过来。”阿市吩咐侍女去拿点心,自己动手泡茶。
浅井家来信了。浅井长政终于力排众议,来与织田信长商量接阿市过门的日子。浓姬来找阿市,正是要告诉她这个消息。虽然婚事总算尘埃落定,织田信长的耐心也被浅井家消耗得差不多了,恐怕回信的措辞会相当不客气,两家还没成亲家,就先成了冤家。毕竟不是每个政治联姻的女人都有浓姬这样的好运气,恰巧爱上了自己的丈夫,阿市出嫁后,只怕还要一个人面对整个浅井氏的敌意和一个未必关心她的丈夫。一想到她的境遇,浓姬也不禁叹息。
进了阿市居住的小院,浓姬正好奇怎么没有遇见侍女,往里走,才发现侍女都挤在阿市的房门口,从门缝往里面张望。
“你们在干什么?”
见是夫人来了,侍女们慌慌张张跪了一地。
“进去通报一声。”
“夫人,请您现在不要进去。”说话的是阿市的贴身老婢真喜。
“怎么了?”浓姬也趴在门缝上看了看,连忙示意婢女都噤声,一起加入偷窥的行列。
菲泽塔拿过一块羊羹尝了尝:“太好吃了。阿市,你嫁给我吧。”
“你胡说什么啊?”阿市羞红了脸。
“和你开玩笑的。”
浓姬叫过一个侍女:“去把殿下叫来,拖也要把他拖过来,要是晚了,唯你是问。但是什么都不许对殿下说,只要他赶快过来。明白了吗?”织田信长向来最恨别人对他发号施令,要让他来,除非先勾起他的好奇心。
“是。”侍女连滚带爬赶紧去叫人。
织田信长把最心爱的幼妹嫁给浅井长政,浅井家却对婚事推三阻四,拖了半年才答应。好像堂堂织田家的公主、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织田市是除了他浅井长政以外没人肯娶的丑婆娘,还要织田家苦苦哀求,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婚事。织田信长窝了一肚子的火,虽然纳闷是什么事能让浓姬十万火急地要他过去,还是板着一张脸来了。
听到脚步声,浓姬先示意织田信长别出声,然后才让他趴到隔扇的门缝上偷看。阿市的房间布置得温馨典雅,坐在里面谈笑风生的一对璧人真如画中一般。
阿市没发觉门外的异常,但是菲泽塔早就听出织田信长和浓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了:“阿市,你是不是快要出嫁了?”
“是和浅井备前大人订婚了,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过门。”一想到婚事,阿市的心就凉了下来。
“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耶?”阿市吓了一跳,“小惠,你见过备前大人?”
“没见过。”
“那为什么说他是‘没用的男人’?”
“因为我说的不是他,而是你哥。”
阿市惊得瞪大了眼睛:“小惠!”
“身为男人,连家里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反而要牺牲女人的幸福来保护他,不是废物是什么?”
织田信长的拳头握得“咯咯”响。浓姬发现他在笑,却是笑得咬牙切齿。
“兄长大人也有难言之隐吧。”不管怎么说,织田信长依然是阿市最敬爱的兄长。“他也舍不得我和德姬出嫁,甚至偷偷抱着我们哭过。如果哥哥麾下有小惠这样的猛将,或许就不用牺牲我们了。”
浓姬被阿市的话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织田信长其实对女儿和妹妹都没什么感情,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毫不犹豫地牺牲她们的婚姻。原来他也舍不得她们。
面对浓姬惊讶的目光,织田信长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菲泽塔说得对,他确实是个没用的男人,保护不了妹妹和女儿,反而要她们为他的霸业做出牺牲。但是日本统一以后,就再也不会有类似的悲剧发生了。如果天下的污垢非要用血来洗,那就流尽织田家的血来清洗天下吧。
“小惠,听说兄长大人想收你做养子。”
“就他,还想做我的老爹?不过定力倒是不错。”菲泽塔看了看隔扇,“领主大人,夫人,别躲了,我早就听出你们的呼吸声了。”
“耶?”阿市吓了一跳,看见织田信长和浓姬走进来,赶紧平伏在地,“兄长大人,嫂嫂大人,午安。”
织田信长在他们面前坐下:“下人在传闲话,说阿市和男人幽会,我还纳闷是谁胆大包天,敢和我织田信长的妹妹**。”
“我好像还没有到能传出闲话的年纪吧。”菲泽塔却不以为意。
“惠比寿桑,你也不是小孩了。既然已经有闲话传出来,终归对阿市的名声不好。你干脆娶了她吧。”浅井家对婚事一拖再拖,干脆取消婚约也罢,让阿市留在织田家招赘,免得她去夫家受苦,还能帮织田信长招徕到一员猛将。浓姬打着小算盘。
“大话谁都会说。既然你认为你是更有用的男人,那就证明给我看,你能怎么更好地保护阿市。阿市不能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南蛮浪人,做不到六十万石的大名的妹夫,我可是不会承认的。”终于找到留下菲泽塔的办法了,虽然被她说得很不堪,织田信长也不知道现在该怒还是该笑。
“要你承认?我要真是个大老爷们,只要阿市肯跟我走,我就直接带她私奔了,还要你承认?”
看来他们两个真的是郎情妾意早就好上了,浓姬正高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要真是个大老爷们”是什么意思?难道……
“惠比寿桑,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难言之隐?”浓姬知道这种事对男人而言是多大的羞辱,说话吞吞吐吐,不敢明言。
“你该不会不能人道吧?”织田信长可从来不懂什么拐弯抹角。
“殿下!”
“你们……就当是吧。”菲泽塔刚意识到自己说走嘴,还想隐瞒性别。
“兄长大人,小惠是女孩子。”阿市看了看菲泽塔,“我听到和你在一起的小狸猫叫你‘小惠姐姐’,你其实是女孩子,对吧?”
阿市的声音细若蚊蝇,可听在众人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
“我说过我是男的吗?”菲泽塔一脸无辜。
“不是吧?”浓姬狭长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你是女孩子,还盘腿坐。”
“跪坐不习惯。”
“还说男式日语,女孩子怎么可以那么粗鲁?”
“我说的话你们能听懂就不错了,对我一个外国人要求别那么高行不行?”
金黄色的头发看久了也习惯了,她要不说,还真没人想得起来她是南蛮人。
“你总不见得到日本这么久,还连男装女装都分不清吧?”
“穿男装舒服。”菲泽塔看了看织田信长夫妇和门外一群瞠目结舌的侍女,“好吧,我承认,我是存心隐瞒自己的性别。谁让你们这里的风俗那么可怕,说起切腹像说切西瓜,好像肚子切开以后,只要用针线缝一缝就没事了一样。要是让人知道织田家的武士都败给了一个小女孩,他们还不集体切腹去?领主大人,我可是在为你的家臣着想啊。我们那里有一句话,叫‘战场让女人走开’,所以不论是想收我做家臣,还是做养子,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你说对吧,领主大人?”
织田信长似乎还没有从巨大的打击中反应过来,站起身走路都脚步打飘,几乎是幽灵一样飘出去的。
“殿下!”浓姬匆匆追出去。
阿市也有些担心。
菲泽塔见阿市愣在原地,突然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放心,你哥哥的抗打击能力还是挺强的,我试过很多次了。”
“为什么你是个女孩子?”阿市深深地叹息,“如果你是男孩子该多好。”
“身为女儿身,又不是因为我自己喜欢。”
“你女扮男装,就是因为想做男孩子吗?”
菲泽塔摇头:“因为我穿男装比穿女装好看。”
“小惠!”
菲泽塔想笑,却只发得出干笑声:“大海是男人的世界。自从打算出海以后,我就抛弃了女子的身份。”
“那到了陆地上,也不用刻意隐瞒自己是女孩的事吧?那太辛苦了。”
“我以前有个玩伴,是皇亲国戚。他曾经对我说:‘你的性格对野心家有致命的吸引力,看上你的男人中十个有九个是野心家。一旦你看走眼,嫁给其中的某一个,帮他们功成名就以后,糟糠之妻不下堂就只是个笑话。’”这是菲泽塔踏上寻亲之旅以前,爱德华对她说的话。而且在野心家眼中,菲泽塔属于“我得不到,就谁都别想得到”的女人,如果他们不要她了,她就必须死,而以菲泽塔的心性,肯定躲不过工于心计者的明枪暗箭。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就干脆扮男装了。”
“剩下的那一个会是谁呢?”艰辛的童年让菲泽塔说话做事都分外早熟,话说出口,阿市才想起来她才十多岁,还没到该关心婚事的年纪。
“是我那个玩伴的哥哥,我的未婚夫。自从父母死后,我一直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叔叔婶婶以外唯一关心我的人,可我一让女王抄家,他就要和我解除婚约。”已经一年了,当时心碎的感觉还是像一道伤疤一样留在她的心上,一想起来,便隐隐作痛。菲泽塔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凹痕。“没关系,好得很,世界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
“小惠,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兄长大人就是个比抛弃你的男人更好的人?”
这傻姑娘,看不出她哥哥就是爱德华说的不能嫁的野心家吗?“嗯,他是很好,如果能再符合我的五个条件就更好了。”
“什么条件?”
“第一,至少再长高一尺。”
“兄长大人的个子还不够高吗?再增加一尺,不是要比嫂嫂大人的哥哥‘六尺五寸丸(1)’还要高了?”
“六尺五寸……”菲泽塔大概算了算,“很高吗?在英格兰,女人长到那么高都不稀奇,说不定我成年以后,都比你哥哥高了。”
“可是到了兄长大人的年纪,怎么可能再长个子?”
“所以我的第二个条件是年龄减半。”
“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吧?”阿市笑起来,“第三个呢?”
“没有妻妾孩子。”
妻妾可以休,孩子总不见得塞回娘肚吧?“第四个?”
“第四,我不会嫁给和我的宗教信仰不一样的人,所以我的丈夫必需信仰新教。”
阿市总算听到一个办得到的条件了:“新教就是南蛮教吧?京都有很多南蛮传教士……”
“那些都是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的天主教传教士,不是新教徒,虽然都信仰上帝,不过是两个宗教体系,对我而言,他们也是异教徒。还有,我不是神职人员,不能施洗礼,要改变宗教信仰,恐怕只有去英格兰找神父了。至于第五个条件嘛……算了,那个头发看久了也习惯了,就前面四个条件吧。”
难道她觉得她的条件很容易达成吗?“小惠,兄长大人只是脾气有些暴躁,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希望你十年以后也还能说这话。”
“十年以后?”阿市莫名其妙。
“啊,不,没什么。”天机不可泄露,龙皇已经在瞪菲泽塔了。
注释:(1)浓姬的哥哥斋藤义龙身高六尺五寸(其实也就175cm),在当时的日本人看来,是相当高大了,因此被称为“六尺五寸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