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州城天守阁的第一顿晚饭差点让菲泽塔发飙——以前在巳厘村粗茶淡饭也就罢了,毕竟村子很穷,吃不起什么好东西,仅有的一些菜也都是切得很细很小,以保证每个人都能尝到一口,可堂堂一国大名招待客人的晚饭都少得像办家家酒一样,只是做得十分精致,好像日本人都不知道食物应该是用来吃的,而不是用来看的。盛饭用的碗也很小,偏偏菲泽塔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胃口极大,几乎是一边吃一边想念真介家的大海碗,添到第六碗的时候,一旁的侍女张大了嘴,看得她都不好意思继续添。难怪大多数日本人都身材矮小,菲泽塔很怀疑如果自己真的留在日本过一辈子,恐怕就再也不会长个子了。

“没关系,小女子,不够吃的话,待会儿朕叫下人再给你准备。”

菲泽塔刚想起肩上的壁虎:“你不吃吗?”

“对朕而言,人类的食物根本吃不饱。”哪怕身体变成壁虎的模样,龙皇依然是龙,如果要把他喂饱,恐怕换了更有钱的人,也会被他吃得倾家**产。菲泽塔有些同情地看了看织田信长,他倒是笑意越来越浓——菲泽塔实在是太像小时候的他了,就连胃口都像。

晚饭过后,菲泽塔发现织田信长粘人的本事简直比龙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船长室里面的东西都被他像宝贝一样收藏起来,每一件都要问到面面俱到,其中一幅欧洲地图尤其让他感兴趣。

“这里是西班牙,这里是葡萄牙,这里是意大利,你们说的南蛮人大多都是从这三个国家来的传教士。”菲泽塔在地图上指出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所在的地方。

“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这里,英国,包括英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三个岛。”

“也是个岛国……”地图上蝌蚪一样的英文让织田信长觉得很有趣,“你们的国家是不是很大?”

“连日本的一半都不到,”菲泽塔抬眼看了看织田信长,气死人不偿命地加了一句,“不过比尾张大多了。”

织田信长不服气地拿来日本地图:“尾张确实不大,但是比日本的任何一个国家都繁荣,而且总有一天,我会统一整个日本。留在日本做一国的大名,难道还比不上回到你的弹丸小国做一个臣子吗?”

“鼠目寸光。”菲泽塔毫不退让,“你的野心就只停留在日本吗?”

“难道你的主君能给你的土地比我能给你的更大?”

“土地?全世界的陆地都装不下我的野心,我要征服的是大海。”

“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这个本事?”织田信长可以不介意被无知小民叫“谢顶的大叔”,但是被一个小孩说“鼠目寸光”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事。

“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在海上了,五岁以前几乎从没有离开过海船,能听懂海鸥的叫声,能从海面的漩涡看出下面是不是有礁石,能让海豚听我的指挥。你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和任何一个普通小孩一样承欢于父母膝下。毕竟没有人规定伟人要从五岁做起。

“我五岁的时候遇到师父,开始修习武术,七岁时师父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你七岁时在做什么?”

做他的“尾张大傻瓜”,身为那古屋城的城主,却经常一个人到处乱跑、和领民家的孩子闹成一团,甚至还放火烧过父亲所居住的清州城,荒诞不羁连百姓都瞧不起他,却只有他的父亲和老师看出他其实是在用自己的双脚来丈量领地内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为日后与兄弟争夺家督的位置做准备。

“十岁时我救驾有功,却连个虚衔都没有要,因此赢得了女王的无上宠信,不论是做走私生意,还是私造军舰,女王都不闻不问。你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织田信长十三岁的时候,冈崎城城主松平广忠的儿子松平竹千代——也就是日后的德川家康——刚被送到织田家做人质,织田信长多了个陪他一起无法无天的“三河弟弟”,两人幼年时结下的情谊为以后的结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承认我的运气很好,但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你们这里的历法和我们国家的不同,我也不知道现在自己多大了,不过应该不超过十二岁。十二岁的我站在你的国家,你多大年纪了?却是第一次看到我这样长相的人。

“我……今年三十岁了。”织田信长自认一辈子不算虚度,刚赢了桶狭之战,虽然嘴上训斥家臣不能被这点小小的胜利冲昏头脑,统一日本的路还很长,心里却也不无得意。如今听了菲泽塔的一番话,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相比,如梦幻泡影。得此一生,又有何人能长生不死?”织田信长用扇子敲着膝头,唱起了幸若舞《敦盛》中他最喜欢的一段,抑扬顿挫的嗓音有些悲凉,“五十年,我已经过了大半,还不过是区区一个尾张的领主而已,却如井底之蛙,洋洋自得。惠比寿,你想过你三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吗?”

“我三十岁的时候?好遥远的事……”菲泽塔捧着茶杯做白日梦,“这里距离大明国很近,我的一半目标很快就能达成了。只要我能活着回到英国,十五岁以前就能打通从大明国到英格兰的海上贸易之路,我们英格兰很快就能富起来,我或许三十岁的时候就能看到英格兰成为新的海上霸主。”

龙皇看了看菲泽塔:“小女子,你面前的人是红叶鬼转世,一生造下杀孽太多,但还能活到四十九岁。而你被恶灵附身,更容易折损阳寿,寿数只到四十三岁就尽了。”

“是吗?”菲泽塔回过头。

“你说什么?”织田信长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

“‘小乖’说你能活到四十九岁,但是我只能活到四十三岁。”

“哈哈哈!”织田信长却是大笑,“庸庸碌碌八十岁,不如轰轰烈烈二十载,活到四十三岁,已经多赚了二十多年。喝茶有什么意思?拿酒来!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一听到“酒”,菲泽塔赶紧躲得远远的:“你自己喝吧,我还没到能饮酒的年纪。”

“怎么没到年纪?十二岁就可以元服了,你已经不再是小孩,怎么不能喝酒?”

“我以前喝过酒,酒量差酒癖更差。”菲泽塔躲得更远了。

“哦?什么酒癖?”

“我喝酒一口就醉,一喝醉酒就不分敌我地乱杀人。”

一般人听到这里,早就该把酒搬得远远的,织田信长却不以为意:“照这么说,如果把你灌醉以后一个人扔进敌营,岂不妙哉?”

“我乱杀人的状态只能维持三分钟,对方挺不过三分钟就必死无疑,挺得过三分钟就是我死。”

“你遇到过挺得过三分钟的人吗?”

“我像是已经死了的人吗?”

织田信长笑得更狂了:“惠比寿,我一定要把你留在日本。虽然我们出生在不同的国家,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与我如此投缘的人。当我统一日本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你却正当年,唯有你能继承我的遗志,让日本走上强国之路。”

“多谢抬爱。但是我非去大明国不可。”

“大明国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牵挂?”

“有——我母亲的亲戚。别看我长得这副样子,我的母亲是大明国人,我也有大明国的血统。”

“大明国已经开始和南蛮人通婚了?”

菲泽塔的父母的故事假得像信口雌黄,比低俗小说还不如,却依然赢得了织田信长的唏嘘:“难得你一片孝心。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找不到再说喽。”菲泽塔不想继续和他聊这个话题,拿过旁边的望远镜,“在你们的国家没有望远镜吗?”

织田信长摇头。

菲泽塔把望远镜递给他:“把望远镜放在眼睛前面,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是航海必备的东西。行军打仗也用得上,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敌人,提早做好准备。”

“这可是个好东西啊。”织田信长的注意力都到望远镜上去了,想从窗户看外面试试,无奈天已经完全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明天再看吧。我要去睡觉了,晚安。”菲泽塔趁机开溜。

难怪织田信秀和平手政秀在世时,哪怕被无法无天的吉法师气得吐血,都不曾考虑过更换继承人。性格乖张的小孩确实让人恨得牙痒痒,古怪性格背后隐藏的睿智和锐气又让人爱不释手,织田信长算是体会到当年父亲和老师看到他时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