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八宝突然直起身子嗅了嗅:“神乐大人来了。”
菲泽塔还来不及反应,三只小狸猫已经逃进林子深处。琅铘咬破手指,在地上画了个结界,把安倍熙照和真介都罩在里面,三个人立刻不见了人影。刚做完一切,狐仙庙的庙门突然打开,晚风卷着枯叶飘落在地板上。
神乐穿了一件草黄色印枫叶图案的留袖,拎着一个人进来。看到菲泽塔,神乐夸张地松了口气:“小惠在这里,太好了,我们不用浪费时间找人了。”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纸片洒向空中,纸片一落地,就变成人夫、侍女,在整个狐仙庙忙碌。
“怎么回事?”神威还莫名其妙。
“你问他。”神乐没好气地指了指她拎进来的人。
“海座头大人?”菲泽塔认出了给“朗斯洛特号”指路、让她和凯撒顺利找到海岸的盲僧人妖怪。
“好久不见了,南蛮小姑娘。在日本还住得习惯吗?”海座头悠闲地捧着茶杯,和整个狐仙庙忙忙碌碌的式神形成鲜明对比。
“是。真的很久没见了。谢谢你救了我们。”
“谢你个头!”神乐一把拎起菲泽塔,“我们大难临头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大难临头?”菲泽塔还莫名其妙。
“这家伙去龙皇陛下面前嚼舌根,说我们这里来了个南蛮姑娘,今晚龙皇陛下要来我们这里赏枫叶,他到现在才说!”神乐都快急疯了。
“龙皇!”不只是神威,就连躲在结界里面的琅铘都大惊失色,“龙皇来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干什么?”
“龙皇是谁?”菲泽塔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日本海的海神。”海座头还悠闲地晃着肥胖的身子,“虽然长崎和京都也有南蛮商人来往,可是那里的人类太多,到处都是人类的臭味。而且来的南蛮人全都是男人,一点意思都没有。每年都去富士山、京都赏樱花赏枫叶,龙皇陛下觉得那里的风景都看腻了。这里正好,又清静,而且还来了个能看到我们的南蛮女孩,龙皇陛下很期待这次的枫叶祭呢。因为是临时决定,龙皇陛下说了,你们什么都不用准备,他都自己带来。”
“总得收拾一下吧?”神乐抓过菲泽塔,“小惠,龙皇是来看你的。拜托你,要是万一惹怒了龙皇,一场海啸,就能毁了整个巳厘山和下面所有的村子。”
“那么恐怖……”菲泽塔终于发现事态严重。
“不过也是机会。”神威把菲泽塔从神乐手中抢过来,“龙皇身边有很多高明的大夫,而且十分慷慨。如果能取悦他,或许就能拿到仙丹救真太郎。”
如果是平时,神乐肯定又要骂神威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带进狐仙庙,但是此时她已经没心情了,叫来一大堆侍女给菲泽塔换衣服化妆。菲泽塔那时才知道日本有一种很恐怖的礼服,叫十二单衣,除了最里面的小袖和单衣以外共有九层,里里外外共有三十公斤重,穿着方法更是麻烦至极,四个侍女一起动手,才好不容易帮她穿上。化妆已经是苦不堪言的事了,原本只到肩膀的金棕色短发还被侍女用法术变得长达脚踝,头上重得让人没法动。
整整一个小时以后,总算全部穿戴完毕,侍女扶着菲泽塔出来。
神乐的衣服也换成了十二单,虽然同样是一脸不堪重负的表情,看到菲泽塔化完妆的模样,还是十分得意地用扇子掩着嫣红的小嘴,越过扇子打量她:“哦呀哦呀,不错嘛。我小时候的衣服你穿也挺合身。”她穿了一件深紫色牡丹纹的唐衣,里面是赤红色浮纹覆盖地纹二重的表衣,五衣为海蓝到翠绿的五层渐变色,配薄红色丝绸长袴,绘有写意山水的贴金箔桧扇半掩着妖冶的容貌,欲拒还迎中尽显成*性的端庄妩媚。
都是用带子绑的,根本不用考虑穿的人高矮胖瘦,哪有什么合身不合身?和神乐相比,菲泽塔的十二单颜色比较活泼,橘红色团菊纹的唐衣里面是深绿色花鸟纹的表衣,五衣的颜色从暗红到明黄渐渐展开,深红色长袴也是丝绸做的。
看到神乐的衣服,菲泽塔心里还比较平衡。看到神威穿的衣服以后,菲泽塔都想哭了:“我穿男装行不行?”
神威一身淡黄色直垂,上面印有苏芳色三叶草图案,像是家纹。因为还没有成年,他不能戴帽,只是用发带束起头发,显得很精神。
“不行!”神威和神乐异口同声答得一点余地都没有。
“我们走吧。”神乐向菲泽塔伸出手,带着她去举行枫叶祭的地方。从背后可以看到两个人的裳裙一个是秋青色波浪纹绣松鹤,一个是白色蔓草纹绣蝴蝶,拖在地上的延腰足有一尺。七尺长的头发一个乌黑一个金黄,光是看她们两个站在一起,就是一道风景。
林子里的空地中多了一个巨大的台子,上面铺着榻榻米,台子周围点着兰灯,枫叶的影子打在仕女图案的绢制屏风上影影绰绰。人夫和侍女完成工作以后,重新变回神乐袖子里的小纸片,海座头和他们一起静待龙皇莅临。
没过多久,夜空中传来鼓声和一个嘹亮的声音:“龙皇出巡,闲人回避。”
菲泽塔一开始只是好奇天上的星星怎么好像都在往下掉一样,变得越来越大,后来才发现是无数盏灯笼远远地飘过来。神乐、神威和海座头一看到灯笼,就平伏在地,菲泽塔也只能学他们的样子跪拜。
鼓声和“闲人回避”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菲泽塔一边跪在地上听,一边纳闷——既然按照日本的习俗,皇帝出巡要沿街的人都保持跪拜的姿势不能起身,弄这么大的阵仗给谁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菲泽塔这样能以耳代目的耳力的。
走在最前面的是开道的锣鼓;紧接其后是全副武装的侍卫,听脚步声有上百人,鞘中的刀剑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起铿锵的声音十分雄壮;侍卫队后面远远传来鼓乐声,端庄肃穆的音乐伴着乐师的脚步声,让人喘不过气来;后面跟着百官,都身着朝服,手持玉简,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走在中间的是龙皇的銮驾,听脚步声不是用轿夫抬的。銮驾经过面前的时候,菲泽塔悄悄抬起眼,看到四条粗得像柱子一样的乌龟腿。从乌龟的大小来看,銮驾至少有一间房间大小,龟甲周围还都贴了金箔,穷奢极侈;跟在銮驾后面的脚步声比较轻柔,像是女子,应该是歌舞伎;最后是搬食物、美酒以及各色器具的厨子和杂役,听他们不堪重负的脚步声,搬的东西应该不轻。
“恭迎圣驾。”东道主匍匐在地。
“平身。”龙皇的嗓音像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样浑厚。
终于可以起来了。菲泽塔松了口气,直起身,就看到无数的灯笼漂浮在空中,把黑夜中的树林照得如同白昼。用榻榻米铺成的足有一町(1)大小的场地已经坐满了人,而背轿辇的巨龟——菲泽塔后来到了大明国以后,才知道这不是大乌龟,而是一种叫赑屃的神兽,是龙的一种——匍匐在场地外。龙皇的轿辇不是有一间房间大小的轿子,而是就是一间房子,前面还有阶梯,阶梯旁扶手上依次雕有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和行什。屋檐上贴了金箔,高高翘起的飞檐上面雕着颜色鲜丽的螭吻,下面挂着铜铃,雕栏画栋,十分华丽。轿辇里面也点着灯,前面垂有半透明的竹帘,只能看到端坐在里面的男人和低着头跪坐在他两旁的八个侍女的剪影。他带来的百官按照品阶高低坐在轿辇前的两侧,侍女在他们身边忙碌着,为每个人备好酒菜。
“朕一时兴起,希望没有造成你们的不便。”
“不敢当。”神乐答话时再次匍匐在地,“龙皇陛下大驾光临,乃是妾身的荣幸,若是招待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即使隔着竹帘,菲泽塔还是能感觉到龙皇和他带来的文武百官一样,一来就满是好奇地盯着她的金棕色头发。
“南蛮来的小女子。”龙皇果然点到她了。
“是。”菲泽塔也连忙匍匐在地,心想如果仅仅是人类帝王,或许她还不用这么恭敬,可对方是海神。虽然只是日本海的海神,做海运的人得罪海上的神明,终归不是明智的事,更不用说从日本去大明国,一定会经过日本海。要是欧洲的宗教法庭知道她曾经向异教神明跪拜,肯定会把她活活烧死,可她也没想到在这个诡异的国家居然可以面对面地见到神明。
“抬起头来。”
“是。”菲泽塔抬起头,*着自己面对全场好奇的目光。
“真是个美人。南蛮的女子都像你一般美丽吗?”龙皇的赞叹不像是恭维。
“呃……我这长相在我的家乡属于很一般的。”菲泽塔穿女装是大众脸,但是她的长相似乎特别符合亚洲人的审美观。
“南蛮来的小女子,坐到朕的身边来。”
菲泽塔一惊。好在侍女到她身边欠了欠身以后,只是帮她把摆放食物的矮几搬到轿辇旁边的榻榻米上。菲泽塔这才松了口气,拖着一尺长的延腰从两列文武百官的中间走过,到龙皇的轿辇旁坐下。
“真是端庄美丽的女子。”
“看,她的头发多么漂亮。”
菲泽塔从百官面前走过时,不断地听到他们的赞叹声,对于“端庄”二字,实在是受之有愧——要不是身上的衣服太重,她才不会走得这么慢,这么“端庄”。
酒宴开始了。可能是龙皇特别照顾南蛮来的美人,席间没有作和歌之类的活动,只有品种繁多的歌舞、戏剧、杂耍,让人目不暇接。菲泽塔在龙皇身边,可以享受和他一样好的视野,不过跪坐久了,让她的双腿发麻,根本无心看表演,只想换个姿势,让自己稍微舒服些。
“小女子,你来日本多久了?”轿辇里传出龙皇傲慢的声音。
“两个月。”
“两个月?可惜,那时樱花已经谢了。”
“是啊。”可惜什么?菲泽塔只是路过日本,恨不得马上就出发去大明国。
“在日本住得还习惯吗?”
“除了地震以外都挺习惯的。”菲泽塔至今还记得在日本第一次遇到地震时的恐惧,不断在心里祈祷大明国的地震可别像日本一样频繁。
“地震啊……朕还以为人类已经不害怕地震了。”龙皇倒是颇为感慨,“以前的人类还比较单纯朴实,对我们神灵心怀敬畏,我们也更愿意保护他们。如今人类越来越强大,渐渐地开始不依赖我们的力量,远古神明的故事也从人类的口口相传中慢慢消失,甚至有很多日本人都已经看不到我们了。你是南蛮人,却相信我们的存在,朕真的很高兴。”
菲泽塔不断地在心里祈求上帝的原谅。她原本以为身上附了个北斗,仅仅是能看到刀灵剑灵,到日本以后,才发现北斗的眼睛其实是鬼眼。实在不是因为她愿意相信异教神明的存在,而是因为在这个诡异的国家,只要有一点通灵体质,就能亲眼看到各种异教鬼神每天在眼前晃悠。
场上正轮到白拍子(2)表演。舞女身着官服,戴着立乌帽,怀抱一面小鼓,随宗教音乐般庄严的节拍翩翩起舞。女子着男装,本就在柔美中掺杂着几分男子的飒爽,白拍子更是将这种雌雄莫辩的魅力演绎得炉火纯青。在座的高官莫不看得两眼发直,舞者也有些得意,却在无意中瞥见龙皇旁边的南蛮女子却以扇掩口,在打呵欠。菲泽塔不是因为白拍子跳得不好看才打呵欠,实在是因为白天劫法场,晚上太累,可白拍子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一曲舞毕,白拍子不理会众人的喝彩,径直走到菲泽塔面前:“南蛮美人,你觉得我跳得不好吗?”
“没有。”菲泽塔还在纳闷白拍子为什么会单独问她的意见。
“龙皇陛下可是因为你,才特意来这种乡下地方,不知你有什么可以敬献给陛下的?陛下来赏红叶,什么都自己带来,岂不是成了陛下招待你们?”
“我……”菲泽塔语塞。
“无妨。”龙皇开口为菲泽塔解围,“在这里我们是主人,南蛮来的小女子是客人,只有主人招待客人,哪有客人招待主人的道理?”
白拍子摇了摇头:“南蛮美人,原来除了一张漂亮脸蛋和南蛮人的身份以外,你也没什么特长啊。”
这下菲泽塔火了,抬起头来毫不客气地回敬白拍子:“你会的,我也会。我会的,你不会。”
“小女子,你打算为朕献舞吗?”龙皇颇为诧异。
“正是。”菲泽塔惊人的模仿能力可不仅仅限于武术,对跳舞也是看一遍就会。神威说取悦龙皇的话,说不定就能讨到仙丹救真介的命,正好菲泽塔也坐得腿麻了,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穿十二单衣可没法跳舞,她也可以顺便摆脱七尺长的头发和身上足足三十公斤重的衣服。
“但是陛下,我有一个请求。如果陛下觉得我跳得好,我想要一件赏赐。”跪坐的时间太长,菲泽塔只觉得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站起身时一个踉跄。
“可以。”龙皇拍拍手,“叫裁缝和乐师来,带她去做准备。”
白拍子本就是龙皇身边最好的舞伶,自信没有人的舞技比得过她,见南蛮美人似乎连路都走不好,静静地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等着看她出洋相。
注释:(1)日本面积单位,大约相当于一公顷。
(2)白拍子在音乐上指雅乐及声音清晰的拍子,也指平安末期的歌舞和表演的*。大多数是女艺人或由*上场,戴着黑色的立乌帽子,佩带黄金技术打造的太刀,以小鼓、笛、铜钵子为伴奏,在音乐伴奏下边唱边悠然起舞。唱的通常是当时的流行歌谣,带有浓重的佛教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