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士顿森林中的夏夜和地球上其他还未受到人类过多打扰的伊甸园一样,总是格外热闹。星星随着不知疲倦的蛙鸣闪烁,偶尔有一两只蝙蝠棱着翅膀从又圆又大的月亮前飞过,扰了在母亲怀中安睡的幼猴的好梦,用人类听不懂的语言诉说着它们对梦境中天堂的眷恋。

晚风还残留有晚餐时食物的香味,微凉的空气伴着草木灰的清香,这真是一个让人留恋的世界。“阿伦阿代尔”躺在树屋的屋顶上,像个瘾君子贪恋*一般贪婪地嗅取空气中的清香味,好像每一口都是他的最后一次呼吸。

“班斯代尔!”伍德爬上屋顶,“到底出什么事了?”

“阿伦阿代尔”原本躺在屋顶上数星星,听到伍德的声音,只是侧过身子看了看他:“是休伯特那家伙多嘴?他就没有一点身为神职人员的*守吗?”

“他首先是我的手下,其次才是个修士。”伍德坐到“阿伦阿代尔”旁边,“再说他只说了你去过罗思丽庄园以后就有些不对劲,其他可什么都没说。”

因为除此以外,“阿伦阿代尔”什么都没有对被菲泽塔戏称为“塔克修士”的强盗修士休伯特说。没把那家伙当忏悔神父,果然是明智之举。

“我说你别跟个撒娇的娘们一样行不行?有什么事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这想女人想疯了的老光棍见过撒娇的娘们是什么样吗?“阿伦阿代尔”在心里苦笑:“没什么。斯第尔顿家的大总管普兰夫人说现在他们在招水手,问我们愿不愿意去。”

“做水手?”伍德想了想,“海盗?”

“不,不是海盗,只是一般的水手。普兰夫人说海上的生活很艰苦,而且遇到海难或者海盗或者西班牙海军什么的,经常会有危险。但是做水手的收入也很高,或许足以攒下一笔钱成家。而且可以顺路到许多其他国家去观光,——斯第尔顿家的玫瑰人鱼旗在海上和全欧洲所有沿海的地方就是万能护身符,就算去西班牙之类和英国敌对的国家,也不用担心会被为难,——而且最重要的是……”

“我们可以摆脱通缉犯的身份,再也不用躲着军队。”伍德听得两眼发光,“这是好事啊!不过我们的兄弟中没几个会游泳的,对航海什么的事也都一窍不通。”

“经验再丰富的老船长也有做新手的时候。普兰夫人保证过,如果我们答应上船,会有老水手教我们该怎么做。”

“那可是大好事!”伍德一把勾过“阿伦阿代尔”的肩膀,搓乱他的头发,“幸亏当初听了你的话。那个斯第尔顿家的小妞可真不赖,我们帮了她一次,她就肯这么帮我们……”

“阿伦阿代尔”很怀疑他刚才的话中除了“足以攒下一笔钱成家”以外,伍德还听进去多少。仅仅帮菲泽塔送个信去罗思丽庄园,丽贝卡就肯给他们这群强盗这么大的好处?世上要是真的有这么便宜的事,就不会有强盗了。

伍德果然不过是个天真的大孩子,得到一点好处就得意忘形,甚至没有想到如果仅仅是招水手的事,为什么丽贝卡找的是谋士“阿伦阿代尔”,而不是强盗们的首领伍德。让伍德和他手下的强盗们去斯第尔顿家做水手的机会,是“阿伦阿代尔”拿自己的命换来的。不过看到伍德兴奋的模样,“阿伦阿代尔”还是什么都没说。

当初罗宾和丽贝卡邀请“阿伦阿代尔”去罗思丽庄园“做客”,“阿伦阿代尔”就猜到不会有好事,果然一到罗思丽庄园,罗宾就扔给他一道难题——英格兰宫廷中与玛丽女王勾结的内贼被揪出来了,这是好事,但是“诺福克公爵”这个答案对斯第尔顿家的军师而言,却不咎于一个巨大的打击。

不是因为罗宾没想到曾经参加过一次叛乱的诺福克公爵进过伦敦塔以后,还会有勇气再次觊觎英格兰的王位,而是顾忌女王身为一国之君,为了维护贵族阶级的权益,不得不偏袒这位在英格兰的身份仅次于女王本人的大贵族。更不用说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与女王的生母安妮•博林王后还是表姐弟,是女王的血亲,而伊丽莎白女王向来很难对亲戚痛下杀手。要知道去年诺福克公爵明目张胆地参加英国北部的天主教徒叛乱,女王都只是把他在伦敦塔里面关了一阵子就放了,如果这次找不到足够有力的真凭实据,就冒冒然揭发诺福克公爵,只怕下场凄惨的会是没有贵族身份的菲泽塔自己。

但是罗宾也不敢坐视机会流失。菲泽塔从来就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这次从摩西口中套出诺福克公爵,代价可能是暴露她自己。如果迟迟不采取行动,菲泽塔一样会有危险。

可是还能怎么办?走投无路之下,斯第尔顿家的军师只能求助于亚士顿森林里的强盗谋士。

听完前因后果,“阿伦阿代尔”已经有主意了:“给我一笔钱,一大笔现款,我就能帮你们扳倒诺福克公爵。”

“多大的一笔钱?”丽贝卡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把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直响。

“足够支持一场叛乱的。”

“六百英镑够吗?”

大总管的慷慨已经大大出乎“阿伦阿代尔”的意料:“我想绰绰有余了。”

“介意我问一下你要这笔钱是用来干什么的吗?”罗宾盯着“阿伦阿代尔”。

“去买英格兰的海岸线几年的和平。”“阿伦阿代尔”轮番打量了一下罗宾和丽贝卡,“我想和直布罗陀海峡一战造成的损失相比,六百英镑并不是个大数目。”

“确实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我们有权知道你的具体计划是否可行。”罗宾寸步不让。

“这么说吧。”“阿伦阿代尔”沉吟片刻,“诺福克公爵将六百英镑现款运往苏格兰,以支持玛丽女王一派的人用于招兵买马、发动叛乱。当然,这么危险的事他不会亲自去做,于是以欺瞒的方式托付给了一个商人。但是这个商人觉得托付给他的东西的重量和告诉他的情况不符,于是十分警觉地把诺福克公爵托付给他的东西交给了政府,然后我们就祈祷诺福克公爵并不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能让秘密警察从他的住宅中搜出点有趣的东西。你们觉得怎么样?”

“漂亮!”话虽如此,罗宾的眉头却没有展开,“筹集六百英镑现款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是要找到这么一个‘警觉的商人’。这个人必须够聪明灵活,但是必须是个生面孔,绝不能让塞西尔或者沃尔辛厄姆猜到他和斯第尔顿家有关。那样的话,万一秘密警察在诺福克公爵家一无所获,我们可以立刻撇清关系,不至于因为诬陷诺福克公爵而让斯第尔顿小姐受到连累。可是一时半会儿去哪儿找这么一个人?”

“这里不就有一个吗?”“阿伦阿代尔”指了指自己。

丽贝卡倒抽了一口冷气:“班斯代尔先生,你得想清楚。万一诺福克公爵的家中搜不出什么东西,你就得……”

“上绞架,而且绝不会有人来救我。”“阿伦阿代尔”点了点头,“我知道。”

丽贝卡低头看了看茶杯,看到里面的**泛起层层涟漪,可是她和罗宾都端端正正地坐着,也就是说是“阿伦阿代尔”紧张得在抖脚。如果没有在诺福克公爵的府邸搜出他参与叛乱的证据,诺福克公爵大可以一句“这是诬陷”了事,而诬陷贵族——尤其是以平民身份诬陷一个公爵——的罪名可不轻。“阿伦阿代尔”明显不如表面上那么冷静。

“即使历史书不会记录下你的忠诚,我们也一样心存感激。”丽贝卡只能尽力说些安慰的话,“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阿伦阿代尔”点了点头:“伍德和他手下的兄弟们没有我不行,如果我回不来,请帮我安顿好他们。我想在斯第尔顿家的某艘远洋船上给他们找个卖力气的工作,应该不难。”

“我保证不会把他们送到格里菲斯船长手下。”丽贝卡想了想,“不过难道不需要我们为你在班斯代尔的家人做点什么吗?送封信什么的……或者替你赡养你的父母。”

“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在杀了自己曾发誓效忠的领主以后又对上级贵族不敬,诬陷英格兰唯一的公爵参与叛乱?”“阿伦阿代尔”摇头,“‘艾伦•班斯代尔少爷’早就死了,在你们面前的是亚士顿森林里的强盗‘阿伦阿代尔’。我的亲人都在伦敦,在亚士顿森林。从很久以前,我的亲人就只剩下兄弟了——没有血缘关系却远胜过血亲的兄弟。他们是一群单纯的大孩子,如果我以后没法继续……”“阿伦阿代尔”顿了顿,“我说,我们别都是一副好像我已经被判了死刑的口气好吗?或许诺福克公爵真的蠢到在家里留下了参与叛乱的证据,或许我还能得到女王陛下的亲口嘉奖。”

作最好的希望和最坏的打算,罗宾和丽贝卡的作风向来如此。

事不宜迟,丽贝卡只需要一天时间就能筹齐六百英镑的现金,第二天“阿伦阿代尔”就得去执行任务了。尽管如此,“阿伦阿代尔”还是拒绝了把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晚的时光花在罗思丽庄园所能提供的各种奢侈享受上,而是回到亚士顿森林,依然陪在伙伴们身边。

伍德还没有从能摆脱通缉犯身份的兴奋中缓过来,还揽着“阿伦阿代尔”憧憬以后可以抬头挺胸地走在大街上的日子:“说真的,班斯代尔,我无比庆幸当时把你从熊爪子下面救了出来。”

“我也一样。”伍德是“阿伦阿代尔”的救命恩人,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入了伙,尽管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只要和伍德在一起,他就再也不是身家清白的合法公民了。

既然他的命本来就是伍德救下来的,现在不过是还给他而已。

*****半途而废从来都不是摩西的行事风格。

虽然菲泽塔半夜里来摩西的卧室,却是为了找他商量正事,多少让他有些扫兴,他临时兴起给菲泽塔画的像也因为“爱德华•达德利就是罗宾•普兰”的惊人消息而不得不中断。尽管如此,摩西还是打算完成这幅画像。

按照扉页上匆忙中记录下的线条和自己的记忆先用炭笔在画布上画出大概的构图,勾勒出大致的形体结构,然后一点一点地深入塑造面部轮廓。人像中最好画的就是瘦骨嶙峋的老人,可以从皮肤明显看出骨骼结构,其次是面部线条比较深邃的年轻人,最难画的就是完全看不出骨骼的*和像菲泽塔这样五官比较平板的人。白种人的五官较深邃,多少可以看出颅骨的轮廓,摩西还是第一次画东方人,而且是要在没有模特的情况下完全按照记忆作画……摩西有预感,这幅画会成为他的杰作。

按部就班地大致勾勒出轮廓,按照摩西的习惯先一层一层地用阴影勾勒出面部曲线,最后再画头发。桀骜的眼神,邪魅的美人痣,小巧的琼鼻,似乎不该属于女子的薄唇……等摩西按照自己对菲泽塔容貌的记忆完成面部线条,却惊得他自己倒抽一口冷气。

这不可能!

但是等等,为什么不可能?谁规定船长一定是男人的?“加百列号”的海尔辛船长不也是个女人吗?而且是个黑女人。不露脸不说话的斯第尔顿船长、与摩西印象中的年龄明显不符的“菲泽塔小姐”、有中国血统的混血儿、伊丽莎白的“杂种”狗……摩西见到的不蒙面的斯第尔顿船长曾亲口承认有个叫泽尔塔的妹妹,女儿和母亲同名的人很多,侄女和姑母同名的也不少。“维多利亚•斯第尔顿太太”说她的汉语名字叫妃英。妃英,泽尔塔……菲泽塔。

摩西迅速在画布旁画了两张一模一样的面部肖像,一张画上披散的长发,是和他住在一起的“维多利亚•斯第尔顿太太”,另一张画上短发,赫然是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斯第尔顿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