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这样么?”
把小纸条放入砚台中,看着白洁的颜色被乌黑浸染通透,这才用笔尖挑着纸条出来,沥沥拉拉的墨色滴在桌面上,竟让王平有了些作画的灵感,干脆挑着纸条在白纸上铺洒,启承弯转之后,甩开纸条,用还不甚平整的笔尖开始在纸上描画,少顷,一副寒江月夜图就出现在纸上。
与其他类似构图不一样的是,图中的主角不光是江和月,还有旁边那嶙峋的怪石,看上去,就好像是在暗自觊觎什么的凶兽,躲在阴影中,正在静静等待时机。
五日后,蔡子卜所率的队伍先行回城,城外没有迎接的人,只有一个宣旨的太监。
“若不是相国大人的阻挠,太后本想要让百官出城相迎的。实在是可惜了,大人的这份功绩。”传达了乾泰殿晚宴的事情之后,太监多说了这么一句话。
蔡子卜接过圣旨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有几分阴沉,他这一趟出去冒了不少的风险,因为想要“出风头”,弄出口罩手套之后就非要亲自接触病人,险些真的感染上了疫病。并不是所有的流民都良善,在面对可能是疫病的时候,他们也会发疯,如同得了传染病的人想要传染给别人一样。
若不是蔡子卜身边的护卫尽职尽责,先一步斩断了那人的手,恐怕那人就会抓破蔡子卜的眼角,而留下伤口的话,谁知道那种看不见的细菌会不会通过伤口血液传过来,饶是如此,自断腕喷出来的血还是溅了他一脸,让他回去之后洗了好久。
经过了这一次之后,蔡子卜听话地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办,自己不再冲在最前线,只在宣讲的时候露露脸,对着那些怀疑不信任的眼眸说出自己的“卫生防治疫病论”,一遍遍声嘶力竭地喊,却还是有人不听,最后也只能听从护卫的话采取了强制手段,这样才得到了预计中的成效。
知道理想和现实的真正差距有多大之后,蔡子卜也沉默了一段时间,但他觉得,身为穿越者,身为后世到古代的穿越者,他一定是有着某种使命在的,否则,那么多人,怎么就他穿越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并未见到与他相同的人,那么,作为特殊的一员,他定然也会发挥出特殊的光芒,改变历史,改变未来,哪怕为此消失不见,也不枉此生。
温饱之后,蔡子卜再一次回忆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志向,愈发勤勤恳恳,耐着心把自己会的知识教给旁人,也因此获得了潮州地方百姓的好感。在他离去的时候,也有幸见了一些人夹道相送的场面,但万民伞还是不指望了,那些被水淹了的人家,连件换洗衣服都紧缺,又哪里有多余的布做什么伞。
说起来,也就是电视剧里常用这样的梗,好像很感人似的,但真的想起来,那也是一笔巨大的花销啊,至少,在他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也是连衣服都没有一件多余的,布匹的价格可是不便宜呐,若不是为了作秀,哪个那样浪费?
潮州一行,有幸见到了真正的穷苦人是怎样的,见到了那种生活的种种不堪之处,回忆自己的现在,蔡子卜觉得自己的思想都得到了一种升华。
所以,这一次回来,人明显沉稳了许多,即便听说了这件事后,也只是稍微阴沉了一下脸色,并未有什么更加明显的表露。
小太监只瞟了一眼,便迅速地收回了视线,笑眯眯地拱手告辞,回去复命了。
蔡子卜送走了小太监之后就先行回到了自己的府中,在书房待了很久,仔细回想历史上这位相国大人的故事。
林阳的生卒年月都是名字后括号里的起止年份,蔡子卜看书的时候从来不记,如今想来,记忆里也是模糊的,不知道他何日故去。这位被女生誉为“最帅相国”的男人出身微末,在当上相国之前也做过一些别的官。
但正如“英雄不问出处”,作为历史上的一员,他主要的功绩评述都在相国的职位上,所以蔡子卜从未留意过他之前的事情,而之后,只有一句话记忆深刻“自吾之后无相国”。的确,从他之后,相国一职被废除,相国的权力被分散到各个官员头上,巩固了皇权,加大了皇帝的权力。
而他的一生利弊也多在于此,利不用说,朝臣职责明确,皇权巩固,弊的话同样也是皇权巩固,皇帝的贤愚直接影响到了朝政,不乏因为皇帝愚蠢祸害忠臣乃至于亡国的案例。
后世评说,在有相国这个职位的时候,皇帝更多的是一个象征,所谓的“士大夫与天子治天下”,这里的“与”当做“给”来理解,士大夫给天子治理天下,那么,天子做什么呢?垂拱而治足矣。
作为一个古代权臣,这位相国大人也免不了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一度挟天子以令诸侯,属于权臣的极致了。这其中,就有不少后世有名的诗词名人被他压制成微末官员,更有些怀才不遇的郁郁而终的,足以让这位相国在历史上留下污名。
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不喜清谈,不喜无为,他完善了“责权到人”的科学管理法,细化了各个职位的各种工作职责,让后世人都称乾元朝能够成为盛世,多亏了这位权臣。
而“责权到人”的严苛也少不了有了一些苛政,以及某些后来被证实的冤假错案,这些也都被算在了这位相国大人的头上,成了后世贬斥他的理由。
总之,这位在历史上就是一个褒贬不一的名人。
但,现在都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一个历史上没有的蔡子卜蔡太师会带来什么呢?一个知道历史的穿越者会带来什么呢?潮州一行,蔡子卜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了改变,看到了历史在向好的方面发展,若是继续下去,他想,他一定可以开创一个盛世的,让历史上的乾元朝更为辉煌。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这位相国大人支持便好,若是不支持,他也不怕和他对上,历史已经证明,这位相国大人也不全然是正确的,而他,就要领着国家走一条正确的道路,跳跃漫长的封建制度,直接跨越到君主立宪制上,不让后世再经历末代王朝的悲哀。
其实也不难的,同样是分权,只要建立了内阁就行了,用内阁去分相国的权,一切都和现在差不多,不同的是对于国家大事,再不是相国一言而决,如此,也就能免去一些错误的决定,集合大家的智慧,共创繁荣盛世。
主意已定的蔡子卜眸中露出坚毅的光芒来,简单休息了一下之后,就换上了管家准备好的那套官服。清洁一新的官服被一件件换上,娇俏的丫鬟用素白的手抚平衣领腰带等处,眸中闪烁着某种莹亮。对上丫鬟崇拜的目光,蔡子卜微微笑了笑,他知道自己是有魅力的人,而他也注定会成为这个时代最有魅力的人。
想到宫中那位年轻高贵的太后,蔡子卜的心头一阵火热,离开这么久,他真的很想念她了……再看眼前的小丫鬟,十四五的年龄,也就是刚上高中的年龄吧,让他对这样的少女下手,实在是太有耻度,反不如太后那般,正是一个女人最有魅力的年华。
想想古代的封建制度真是害人,那样一位女子,明明还那么年轻,偏偏就要为已死的皇帝守寡,一辈子困在宫中不得而出,除了他,还有谁能理解她的寂寞悲哀呢?
静了静心,蔡子卜坐着马车进了宫墙,他手上的金龙令有着自由出入皇宫的特权,而他特意早来一会儿则是因为耐不住心中的思念。
这一日乾泰殿的晚宴并不十分吸引人,蔡子卜入席不久就退去了,太后也只是坐了坐就离席,诸位作为陪客的大臣有几分尴尬地看向相国大人,这等晚宴到底有什么意思?
歌舞声中,相国大人端坐如初,一张脸严肃得好像不是看到了妖娆多情的舞女在抛洒秋波,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反贼一般如临大敌。
一向大口喝酒的大将军也与往日不同,注意着相国大人的神色不说,还跟他多说了两句什么,往常的大嗓门好像被音乐声所掩盖,仅是一人之隔的大臣都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因为两人的一反常态,有几个大臣也机灵了一些,不敢多喝酒,陪坐到了晚宴将歇,在大家都要准备走的时候,相国大人和大将军联袂起身,相国大人拱了拱手,道:“时日已晚,我等当去拜别太后。”
这一出实在是奇怪,以往的晚宴,皇帝也总是要先离席的,而之后大臣的散场无须刻意去跟皇帝面辞,只要对着大殿方向行礼就算了,这次怎么?
好多大臣心里头都犯起了嘀咕,太后可是女眷,若是过去的时候人家睡了可怎么办?
等等,睡了!
环视席中诸人,除了几个时机不巧刚好去如厕的,恐怕就只有蔡子卜这个晚宴的主角提前离席回去休息了吧?
有聪明的打发身边人去看蔡子卜的马车离去没有,有些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迅速跟上了相国大人和大将军的脚步,准备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臆想中的某些事情。
对于宫中诸事,因为先帝英明的缘故,这些世家很少有人能够插手,便是胡家,也只是通过粗使宫人察觉蛛丝马迹做出推断的,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色令智昏”的故事。
一群人浩浩****地往太后寝宫而去,因为皇帝还小,太后如今所在的宫殿还是皇后居住的正宫,从乾泰殿过去正是直行。一路上,早有大将军的人马提前清场,把那些不该于此时出现的宫女太监都悄无声息地打昏了拖走,畅行无阻的众人直接在相国大人和大将军的带领之下闯入了太后寝宫。
跟随的史官这样打着腹稿,“……直行无阻,(相国)大人与大将军直闯禁宫,一屏之隔,吟哦销魂,大惊,曰:庶子乱礼!(太后)花容失色,掩面而退,(蔡太师)衣冠不整,昂然曰:情之所至,生死相许。”
被捉奸当场,无颜面对的太后遮住自己匆匆跑到后面内室去了,留下一个蔡子卜,自知无可辩解,只说情,不说礼。希望借此得到琼瑶式的理解。奈何,他身上没有什么光环,这一番谬论毫无作用,诸大臣各自嗤之以鼻。
大将军声如洪钟:“我还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恬不知耻之人,不过一面首尔,有何情可谈?!”目光轻蔑地瞥了一眼内室,自太后匆匆跑入之后再无动静。
“李氏女,寡廉鲜耻,何德为后?”
这位太后当年算是继后,是讨好了先帝之后从妃子爬上后位的,这等情况放到其他人家,就是以妾为妻,是断不可能的,偏偏放到皇室这个最不讲礼的地方,反而成了真。而当时在妃位上可以竞争的人着实不少,这位也是做了不少事情方才能够坐上皇后的宝座,乃至如今的太后。可是现在,千年道行一朝散尽,也不知她悔是不悔。
王平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做出此事的决定,他也是反复想过的,倒不是想这是不是除去蔡子卜的好机会,而是想,借此除去李氏一族能有多大的好处。
是的,好处。他看到更多的是这个。
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旦不存在,朝政上就少了许多掣肘。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相国权力实在太大,大到他早已决定在他不当相国之后就取缔相国一职,否则迟早会因臣强主弱而生出什么变故。
——在能够做到的时候,他还是愿意维护和平的。
“哐当”,内室之中,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王平和大将军没动,自有人指挥太后的心腹宫女去内室查看,那宫女“呀”了一声出来回禀说太后上吊自尽了。
与她一同入内查看的小太监没吭声,在他们进去的时候,太后娘娘才刚吊上去,腿脚还在晃动,分明还有救,但……心底一寒,一声不敢吭地跪倒在地,抖若筛糠,却也知道这一次怕是逃不了一死了。
“哼,总算还要点儿脸。”用普通人都能听到却已经是放小了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大将军不甚满意地皱起了眉。
“相国大人,这蔡子卜……”有大夫小心提起话头,总在这儿僵持着也不是事儿啊。
“带下去,听候发落。”王平挥了挥手,让人把蔡子卜堵着嘴带下去了,所谓的“情爱论”,他真的是一点儿也不想听到。
事情这么快就处理完了,不少官员识趣地告辞离去,王平留在后头,止住了大将军的“陪葬令”。
“何必乱造杀孽,这些人也不知道什么,留着吧。”
不敢先行离去的史官这时候上前来问:“相国大人,这事可怎么记?”
“史笔公正,不为尊者讳,不为卑者耀。该怎么写便怎么写吧,能蒙蔽一张纸,却堵不住那么多张嘴,总有一天会大白天下的事情,又何必遮掩。”
做的都不怕,他没做的怕什么?大晚上的不能早早睡觉,非要跟这些人演这么一出“捉奸”的戏码,王平都觉得自己“粗鄙”了,也不再多说,吩咐了一句便把所有事情交给了大将军的人善后,保证皇帝安全是第一要务,而皇帝身边的人也要换一换了。
这也是某种交换条件,作为手握兵权的将军,若是想要在不造反的情况下保住自己一门的富贵荣华,跟皇帝搞好关系是必须的,不然一个“莫须有”下来,纵然手握兵权,该死的也逃不掉。
王平离去后,大将军也没留多久,保证了皇帝安全,同时在皇帝身边安插了几个自己人之后,他也就离开了。
唯一从头留到尾的史官顾不得疲惫,时刻关注着后续,最终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行文字:
“……圣旨曰:以皇后之礼下葬……寒门子蔡子卜得蒙君恩,不思报效朝廷,蝇营狗苟,违礼无禁,按律当诛。惜其才华功绩,免于死刑,贬去太师之职,流三千里。”
乾元初年,“蔡氏之祸”起源于此。
“夫君,那人明明犯了这么大的罪,为什么不直接处置了他?”已经嫁为人妇的胡芳华抛却闺中的稳重,此时小儿女一般缠着英俊的相国大人询问着蔡子卜逃得一死的原因。
王平微微一笑,说:“年轻人总会犯点儿错,但他自身的才华还是有的,何不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呢?若是以后能够于国有功,也不枉此时的轻判。”
真实的原因其实是王平的一点儿恶趣味,他想看看在逼到极致的时候,这位蔡太师能够带给他怎样的惊喜,说不定,对这个时代也是有好处的,毕竟,他是后世的人嘛,总会知道些先进的技术?
林氏书院的百工可是缺少不少的技能书呐。——说到这里,王平就忍不住遗憾,以前的世界中,他总有时候是在学习重复的类似的知识,并没有去钻研一些值得传承的技能,现在想要用了,才发现以前竟然荒废了那么多时光,一事无成。
“这样啊,夫君真是仁慈。”胡芳华这般说了一句,轻轻靠在王平的怀中,闭目感慨,何其有幸,与君执手。
窗棂外,远远看着这一幕的林珍退了回去,“姑娘,不是要去书房找老爷的吗?”丫鬟不解地跟着。
“父亲正忙,还是、不要打搅了。”第一次体会到被继母抢走父亲的林珍心情复杂,勉强说出这么一句之后再不开言,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多年后,已经嫁为人妇的林珍在听到有人说自家父亲是奸臣,迫害了曾经的蔡太师之后,只犹豫了一下就信了,那个男人,或许真的更看重权势吧。
想到自己的兄长,那位被父亲以“不类己”而分家在外,明明是嫡长却失了继承权的兄长,想到自己的亲弟,襁褓之中就失了母亲,被继母和父亲一手培养的继承了家业的不辨忠奸的亲弟弟,林珍又是痛心,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呢?
也许,寒门之子想要出头实在是太难,所以,他为了自己的野心,为了自己的权势,才做出了这些伤人心的事情。
她想,她是不能原谅他的。哪怕她执意选择的这门婚姻让她也成了父亲的弃子,不再被认为是林家女,她也是不悔的。当年的事,蔡子卜,她的夫君,定然是被冤枉的,而冤枉的目的不用说,肯定是为了权势,也只有为此,他的父亲才能这般执着了。
儿女,亲情,于他又算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