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容若发烧了。

在他的记忆中,他只有那一次得肺结核的时候发烧过,以前就算感冒,不过流两行清鼻涕,打几个喷嚏,没过两天就好了。所以他一向把自己归类到身体好那一类。

既然会得结核,说明他其实也并不太好吧。老哥当时说他是劳累、焦虑、睡不好、受凉、压力大,之类的理由应该有一个搭上边了。

容若心里想:有吗?他自我感觉还挺好的。

难道那个时候他压力这么大的吗?

这次的发热,就有据可循了。至少容若觉得是昨天麦当劳的空调导致的。就算他和那个空调熟识到不是一次两次五次十次坐在那儿的关系了。

那也没办法嘛。生病就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当时外边那么热,出了一身汗进到空调室,毛孔大开,风就那么进去了。

容若想着:但是发病也太快了吧。

昨天晚上回来后有些发冷。睡了一夜,早上身体很沉重,不晓得醒来。起来时觉得挺热的,摸了一摸自己的皮肤,才发现已经发烧了。

那时老爸老妈已经去乡下的小姨家玩去了。

他找出体温表量体温,发现已经烧到39.5°了,随便吃了一颗扑感敏,变得很困,连早饭也没吃,又爬回**睡觉去了。

然后就做了很多离奇的梦,比如和威猛去上学,单车脱链,那家伙就一个人先走了。比如和老爸去爬山,但是爬到一半他觉得累坐下来休息后,老爸说要先走就先往山顶去了。比如嬷要淌过村头的那条河,容若追上去时,那河不知怎地就变成了海,海浪一下子把嬷给打不见了。

发烧是不是会让人情感脆弱呢?容若在迷糊中这样想着,被单角怎么湿了一块呢。

中午醒来,头开始很痛,烧是稍微退了一些。但是因为出了很多汗,口干得很厉害,他本不想起来,最后还是耐不住爬了起来。去楼上的饮水机接了水喝。

老哥说感冒的时候要喝温水,不过他觉得太渴了,懒得煮水,就直接喝了两大杯。

看了看厅里的钟,已经快十二点了,想起和吴欣的约定,就去打了个电话和她说生病了去不了。她却似乎是忘了这件事。反应了半天才“哦!”

女人啊。

“那你好好休息吧,下个礼拜再说啰。”

咽和鼻腔都是疼的,汗半干不干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他以前没发过这么高的烧——当年结核时,医生说你发烧了,他都没感觉。那是低烧。

老哥后来就说他感觉太迟钝了。估计是粘液质的。老哥说什么神经递质的类型来分人,粘液质的感受性低,耐受性高,所以容若才会连发烧都觉察不到。估计有什么压力,也是压着,自己却没怎么意识吧。

其实很多事,他不是觉察不到,而是认为没必要觉察,反正觉察不觉察,病还是要病的,觉察不能的人,反而比较幸福。

第三杯水下肚后,他觉得又有些发冷。刚才在**出汗出多了,他把身上的衣服都脱光了,就剩一条小裤衩,现在在空气中站久了,开始冷了。

外界的空气其实应该是不冷的,天气预报的最高温度有34度,最低也有26度。容若惊讶地看着自己胳膊上一颗一颗站立的鸡皮疙瘩,觉得自己的身体如今真是反应过度了。好像只要触到空气就会发冷似的。

喝完水后,他到老妈老爸的房间里,从壁橱中翻出一条棉被。去年秋天老妈认识的一个安徽老板娘特意把老家中新收的棉花打作一条被子送她。说是报答老妈帮他儿子介绍门路上大专之类的。老妈人面其实并不太广,都是老爸的熟人在帮忙。

老爸虽然平时喋喋着什么天道人伦,这种走后门的事做起来也毫不含糊。

容若心想老爸怎么就教出他这个半成品了呢?爸爸是不是真的已经安之若命了?

每到沮丧的时候他就想,就算不能真的不动容,至少要接近不动容吧。他已经这么大了,也不好意思再问爸爸那些形而上的问题,在书中不断的寻找,答案也是见仁见智。

有求皆苦。人怎么才能无所待呢。

那床棉被十分温暖。冬天时他盖过一段时间。去年冬天非常的冷,冷到往年只盖一条薄棉被的容若有一天说受不了了,想去买棉被,老妈才发现小儿子在零度时就盖那么点儿,说了他一顿,冷也不吱声,买什么棉被,家里还有啊。就把新被子给他了。

盖上那床被子后,鸡皮疙瘩消了下去。

他也分不清到底是感冒本身还是药效的结果,虽到了该吃饭的时间,却身体沉重,很疲乏,就只想睡觉。但又睡得不沉,做着一些不知是回忆还是梦的梦。

他看到九岁的自己奔跑在去体校的路上,那天下课后,他没回家吃午饭,从隔后一路狂奔去了体校。

那个家伙要走了。

昨天下午教练不经意地提到练散打的一个优秀的小孩由于家里的原因要放弃了,感叹了一番这年头志向很难坚持到底。听了一会儿,才听出那个小孩正是他的假想敌。

到体校后,他在拳馆外头转悠了一圈,没看见一个人。

他清楚地听见树上的知了叫得很欢快。天气很热,太阳很高。

他有些沮丧。

他拖着步子去了更衣室,没想到那个家伙在更衣室里坐着发呆。

容若从来没见过那家伙那么低落的样子。看来他退学真的退得很不甘心。

怎么才能让他不那么低落呢。

容若记得当时的自己想了一个自认为好的方法,就是和他打架。打架的人,是不会低落的。顺便还可以一偿自己的夙愿。毕竟以后就见不到他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和他打呢。

不过当年他还那么小,他怎么想出这些的。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怪怪的。说不定小时候自己的悟性是很高的。

打了一架,那家伙的脸红红的,越发的像唱戏的姐姐了,有的玉表面有红色的皮,那种也很好看。

虽没有打赢,容若还是觉得很开心。

现在想想,他那个行为,不就是一般的小男孩欺负自己扎马尾同桌的那种性质吗?

大了却想明白了。那玩意儿就是初恋。

初恋这么与众不同,他后来怎能不懊恼呢?

懊恼到次次只能想着躲避。

懊恼到最后一再劝说自己不要因为怀念,就把过去的情感重叠到现在。

因为今天的你我,和昨天的你我,并不是同一个人啊。

梦中长大的谢敏染着白得没有杂色的头发,笑着看着他。

然后就转身走了,身边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容若知道她叫连蕊。

女朋友,该是多么温暖的一个名词。

所以容若一直认定,谢敏对他的情感不过是思春期的一场将来回想起来就会觉得羞耻的梦。

正如容若一向不相信□□能持续多久。

那个时候看见的吴晨,就像是自己一般。明知不可得,拼命压抑,思念的一角还是被人发觉了。

谁不会变呢。他只能在心里对吴晨说:忍一忍,过几年,只要见不到了,也就好了。

等到他结了婚,生了子,身材走形了,那时,再看看他那傻样就好了。我们自己,终究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谁不会变呢。也不知是谁笑着说他:你都没怎么变啊。

人怎么可能不变呢?他又看见了嬷,摇摇头说:“嬷行不动了。”的样子。

人会从活蹦乱跳变得再也走不动的。到那个时候,床前没有子女的话,该有多凄凉。

就算是万分之一的机会,容若也不舍得让他变得那么凄凉。

假如不仅仅只是思春。

不过他从来就不觉得,基于心灵的情感,竟然会在面貌肉体都不受控制地改变之后,仍然不改变。

他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不知何处传来吵人的铃声,一声两声三声四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容若哼了两声,终于识别那是他的手机在响。伸出充满热气的胳膊——这被子也太热了吧。他身上出的汗越发多了,连被套都给沾湿了。蹬掉被子,又觉得开始起鸡皮,于是就把身上唯一的一件衣物,那条裤衩给剥了,然后又盖上被子。尽管这么做没什么意义。

那个打电话的人也太执着了吧?吵得他的头愈发跳痛,他没办法,只好接起那个电话。

“大夏天的你冬眠啊!”徐晖的大嗓门震得他耳膜疼。

感冒的时候,好像耳朵也很脆弱。容若把手机拿开了一点儿,问:“什么事?”

可能是他的声音太沙哑,吓到徐晖了,他半晌才说:“哇,你哭了啊?”

?”容若下意识的摸了摸眼角,应该是汗吧。“感冒了。”

“你也会感冒?不是说傻冒不感冒吗?”徐晖幸灾乐祸,“你不是很强壮嘛~”

这死小子。

“你干嘛?”容若只想快点结束通话,再继续睡觉。

“本来约你打球啊,我都约了敏哥了,谁知道你废了。”徐晖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地说,“那就算了,你感冒去吧,我们去打球了。”

容若看了一下徐晖挂断的电话,怎么就四点了?

觉察到之后,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很饿了。爸妈怎么还没回来啊。心想要不去煮个稀饭吃吧,可是又觉得从**爬起来都费力,翻了一个身,又睡过去了。

睡梦中似乎听见了开大门的声音。心想太好了,他们终于回来了,一会儿该吃晚饭了。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被子被掀开,有温温的东西在碰着他的脸和身子。他睁开眼。

是谢敏。

搞什么,原来还在做梦。

还是个连环的套梦。

“这个梦也太久了吧。”他嘀咕着。

心里想:其实既然是在梦中的话,他怎么做,那个本人也不会发现的吧。为什么在自己的梦中还不任性一些呢?

难得他回来了,难得他一直在看自己,难得他没有一直在笑,难得他离得这么近。

容若伸出手,摸了摸谢敏的脸。就和想象中一样,像玉一样光滑。

谢敏动也不动,任由他细细地抚摸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记忆中,很久很久以前,他有时也会这么看着他。

只是容若一直觉得,那不是属于他的。就算那个时候是,总有一天不是。

难得在他那个时候就想明白,在一起越久,分别的时候就越伤痛。

“谢敏,你终于回来了。”容若笑着缩回手,却被他的手紧紧抓住了。

容若闭上眼睛,心想他抓得可真紧,紧到骨头都疼了。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梦是属于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有求皆苦:出自一句佛谒:有求皆苦,无求乃乐。判知无求,真为道行。

有所待:庄子中提到的人有“至人”,“真人”,“神人”,还有“圣人”。说列御寇是至人,可以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可以御风而行,然还“有所待”。修道还不到家。

佛道关于天道的真理其实是互通的。圣人或者佛参透的那一条真理就是:没有期待,没有欲求,就不会有痛苦。是形而上的问题鸟。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