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声过于响亮,惊飞了正在林中觅食的一只麻雀。

裴肆立马跪下,双手伏地,他的左脸和耳朵又热又疼,鼻子痒痒的,似乎有什么流出来了,啪,一滴鲜红的血落在了手背上,他不敢擦,这是帝王的赏赐和惩罚。

“是小臣说错了!”裴肆连磕了三个响头,忙改了口,“您全然不知此事,全是小臣所为,若是日后真有什么,小臣一人承担下来,绝不敢让脏泥溅到陛下身上!”

宗吉余怒未消,警惕地左右看了眼,见他的亲卫严密守在远处,这才放心地将方才在林中小院发生的事说给裴肆,压着声骂:“枉你还在宫里待了十几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为什么不立马处理了那两个和尚?!”

裴肆捂着脸,身子稍稍往后躲,颇有些委屈:“您知道的,为着您的龙体康健,大娘娘在佛祖跟前许了愿,每年都要如素斋戒,正月十五前不杀生、不饮酒、不食肉…小臣将那俩和尚藏到了相国寺后山,想着等安安稳稳过了上元节,就送他们上西天,谁承想……”

“还顶嘴!”宗吉气得拿手直戳裴肆,“你还真是听话啊,平日里机灵,怎么忽然就一根筋了,难道就不知道变通?你把人弄到外头处置了,上元节时再告给太后,又有什么区别!你怕太后就怕成那样?”

“是小臣错了,求陛下恕罪。”裴肆又磕了两个头。

“恕罪?”宗吉踹了脚裴肆的肩膀,手指向远处,喝道:“你看你都弄了些什么人,一个和妓.女有染的脏汉,你,你,你……”

“陛下息怒。”裴肆往前跪行了两步,抓住宗吉的裙摆,仰头忙道:“那些男子确确实实是读书人,身子干净着,绝不可能和旁的女子有染……小臣当初为选人的时候,让人查过他们三代,都是身世清白的好人……”

“哼!”宗吉拽回自己的衣裳,呵斥:“你没听见,那个什么百媚楼的妓.女言之凿凿,说她早都和那个叫王凌的认识,光去年就见了数次,还说你事先要用女人验验那些人的成色……”

宗吉说出口了,打了下自己的嘴,手倚在树上,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不可能。”裴肆拳头攥住,“那些男子被小臣豢养了整整一年,足不出户,小臣敢以性命发誓,他们绝不可能结识什么妓.女。”

裴肆脑子转的快,“陛下,这是个圈套。唐慎钰这伙人以为您不晓得高僧的事,便设了个圈套,用什么妓.女和尚私奔的事来激怒您,让您一气之下杀了小臣!他们处置了和尚,一则不让知道实情的王凌开口,二则这事毕竟不光彩,涉及皇家颜面,他们也不敢将这种事外泄。陛下,那个妓.女有问题,肯定是唐慎钰找来做局的,您把那女子交给小臣,小臣保管让她一夜之间将真相说出来。现在要紧的是,那女子可不敢随意乱跑乱说。”

宗吉白了眼裴肆,“朕已经给授意阿姐,严加看管那女子。”宗吉气得胸口发闷,“你说是唐慎钰做局的,他难道能在年前预料到此事,长了翅膀飞到江州,授意那个叫韩什么的捕头蹲在罗海县抓人?审那女子有什么用,便是知道唐慎钰做局又有什么用,问题是这烂事已经见光了!”

忽然,宗吉猛地想起了什么,质问裴肆,“那个王凌前天不见了,你怎么不立马将这事报给朕?你别告诉朕,你现在才知道。”

裴肆懊恼地咬了下唇,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其实小臣那天就知道了,实在是事发突然,小臣暂时还未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得查清楚,还有……”裴肆畏惧地看向宗吉,“小臣怕您动怒,想着自己能把人找到,解决了此事……”

宗吉怒不可遏,气得嘴唇发白,身形晃动:“你解决?等你解决了,黄花菜都凉了!”

“陛下息怒,求您千万顾惜自己的龙体哪。”裴肆担忧不已。

宗吉闭上眼,缓和情绪,问道:“剩下那个和尚呢?那个叫善悟的,你处置了没?”

裴肆忙道:“前儿既出了莲忍的事,小臣当即揣测是被人算计盯上了,若是在相国寺处置了,恐怕会被有心人拿住什么把柄,攻击小臣,到时候将大娘娘牵扯进来就不好了。您放心,小臣已经安排下去了,将善悟运送到秘密处解决。”

“你最好把这事处理好。”宗吉冷冷道:“最近内阁的人盯上你了,一直在弹劾你,刑部和户部都上了折子,说之前你们驭戎监也参与了查抄淮南郡王等人的家,现在将犯官交代的和之前查没的财物核对了番,少了几万,人家说是你中饱私囊了,要求朕下旨,彻查驭戎监的财务,彻查你。”

裴肆打了个激灵,满头是汗。他要是不想法子弄些银子,怎么应对驭戎监的开销,怎么去发展邵俞那样的细作,陛下手头缺银子,他怎么上供。

其实银子的事,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皇家的打手,谁敢查他,可偏偏现在万潮那个轴货,铁了心要弄死他。

“陛下,小臣向来忠心耿耿,这、这可如何是好……”裴肆强迫自己挤出几滴泪。

“若不是你还有点用,朕早都……”

宗吉蹙眉道:“账目这事你就别担心了,朕交给了夏如利,他会应付刑部户部,你安心处理相国寺的事,记住,若是污图了母后的半点声誉,朕第一个杀你。”

“是、是,小臣定不会让您失望。”

裴肆松了半口气,连连擦着冷汗,见皇帝走了,忙起身紧随在陛下身后。

太过愤怒,裴肆反倒笑了起来。

好得很哪,真是好的很!之前他暗中搞了唐慎钰一锹子,侮.辱了春愿,害了周予安满门,把姓唐的也差点弄得丢官查办。

现在,这孙子也暗中给他来了一手,布局严密,私奔出逃的故事编的有条有理的,双管齐下,一面让万潮那些老家伙们弹劾他贪赃枉法,另一面暗搓搓要把污图皇家的罪名安他头上。

真是厉害啊,这才是对手嘛。

裴肆大拇指揩掉唇边的血,忽然疑惑,不对啊,那孙子既然做局,知道王凌肯定不会乖乖合作,果断灭口,随便给死人编造故事,可那个妓.女怎么回事,唐慎钰难道不怕他审问那个叫秦瑟的女子?难道不怕那女子经不住毒打拷问,把这些事供出来?

这时,走到了梅林小院附近。

裴肆看见唐慎钰等人立在不远处,唐慎钰那孙子时不时地往院子里看。

裴肆勾唇狞笑,关于这个小院,故事可太**了。

他下意识去寻找那个女人的身影,却发现那儿只有唐慎钰、黄忠全和一个脸生的高个儿糙汉,应该就是那个所谓抓捕和尚的韩姓捕头吧。

她呢?死哪儿去了。

“陛下。”唐慎钰急走几步过来,躬身行礼,顺便扫了眼裴肆,这厮双膝那块有两团泥土,额头红了一片,侧脸微肿起,唇角依稀能看见血迹,看着惨,可面色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平静多了。

怎么回事,皇帝仅仅打了他,没有旁的处置?

唐慎钰心里已然有了种不好的猜测,他上前来,朝院里看了眼,躬身问:“臣请陛下的示下,里头那个和尚,如何处置?”

宗吉一脸厌恨:“烧了。”他目光落在韩是非身上,笑道:“原是一个偷盗私逃的太监,不值闹的这么乱糟。不过从此事看来,韩卿家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当巡捕营的捕头,未免有些屈才了,过后就到朕跟前吧。”

韩是非闻言,顿时跪下磕头:“微臣多谢陛下隆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宗吉含笑点头,给裴肆使了个眼色。

裴肆会意,忙朝跪着的韩是非拱了拱手:“恭喜韩大人了,御前伺候的规矩多,第一要紧的就是谨言慎行,否则哪天冲撞了贵人,办砸了差事,脖子上吃饭的家伙可就没有了。具体的规矩,过后会有人给你教这些的。”

韩是非明白过来,裴肆是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嘴。

“提督的教诲,下官记下了。”韩是非冲皇帝磕了三个头,“臣忠于陛下,陛下准臣开口,臣就说话,陛下没让臣开口,那臣就是哑巴。”

宗吉嗯了声,虚扶了把韩是非,左右看了圈,问唐慎钰:“公主呢?怎么不见她。”

唐慎钰道:“殿下从梅林出来后,领着那位女子走了,说替您安置了那女子。”

宗吉点了点头。

裴肆立马品出些不对劲来,拍了下大腿,“公主莫不是、莫不是……”裴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统克制,一把揪住黄忠全的衣襟,厉声问:“公主往哪儿去了?!”

黄忠全又懵又吓,手指了指左边。

裴肆急忙跑去,延着人迹,一路奔到梅林附近的桃香斋,外头早都被卫军严防死守,而上房隐隐约约传出阵呵斥声和女子凄厉的哭声。

裴肆强闯了进去,一脚踹开上房的门,看见此时公主贴墙站着,很害怕的样子。而那个花魁娘子跪在地上,两个健壮仆妇一左一右拿住拿女人,一个老太监正把一杯酒往那姑娘嘴里灌,也不晓得强灌了多少,女子的嘴破皮了,脸上和襟口湿了一大片。

“别!”裴肆一个健步冲过去,推开那些恶毒的仆人,他半跪在地,使劲儿摇晃秦瑟,拍她的脸,甚至手指去抠她的喉咙,“吐出来,快吐出来!”

岂料还是晚了一步,那女子忽然浑身颤栗,双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悲鸣声,眼睛瞪的都要凸出来了,额头青筋遍布,口鼻往出躺黑血,咚地一声倒地,浑身抽搐,只是顷刻间,就彻底没了动静。

“姑娘!姑娘你醒醒!”裴肆急得使劲儿唤那姑娘,两指摸到她的脖子,心一咯噔,死了……

裴肆猛地抬头,瞪向春愿。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后脊背紧贴住墙,她也被方才秦瑟姑娘毒发身亡给吓到了,太真了。那会儿从梅林出来后,她就立马按照慎钰定下的计划,把秦瑟带到这里秘密“处决”了。

其实那个鸩毒,根本就是假的!前两日,等了一个腊月的老葛总算到了京城!当年的京中变故,给老葛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他来京的时候,随身携带了一份“假死药”,以便不时之需。

瞧瞧,这不就正好就用在了秦瑟姑娘身上么。

秦瑟姑娘是位义薄云天的女子,对她、慎钰有大恩,绝不能过河拆桥,坑害了她。

“公主,你这是做什么!”裴肆愤怒地朝女人吼。

“……”春愿听见外头似乎有动静,她哇地一声哭了,“你干嘛吼我,我,我是为了陛下……”

话音刚落,宗吉和唐慎钰就出现在了门口,他们也是急忙赶来的,都有些喘。

宗吉一看地上七窍流血的秦瑟,立马了然,转头瞪向唐慎钰,“你唆使公主干的?”

唐慎钰噗通声跪下,“臣不敢。”他按计划,将黑锅往阿愿头上甩,“那会儿臣还纳闷,公主为何要带走秦姑娘,问了句,她,她冷眼横过来,让臣少管。”

宗吉看向春愿,重重跺了下脚,“阿姐,你,你怎么敢杀人!你告诉朕,可是哪个人逼你的?还是这根本就是你们商量好的?”

春愿委屈地直掉眼泪,“你让我处置的啊!”

宗吉:“什么??”

春愿啜泣不已:“刚才在桃林,你难过的要命。我问你,要不要放了秦姑娘,是你说的不能放,你还说,说你很介意她活着这事。我不想你为难,就,就……”

宗吉简直要被这个蠢姐姐气昏过去了,他记得好像是说过这么个话,可不是这么个意思啊!

“你呀你……”宗吉原本手指向阿姐,转而戳向唐慎钰,又点了几下裴肆,最后气的甩了下袖子,转身走了。

“陛下,陛下!”唐慎钰暗中给春愿使了个打了个眼神,慌张地追出去了。

裴肆原要跟陛下一起走的,可他还不想放弃,又是掐秦瑟的人中,又是给灌冷水,折腾了一番后,他也放弃了。

抬头一看,此时屋子里,就只剩下他,还有那个伙同唐慎钰算计他的贱人春愿了。

裴肆起身,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仔细地擦手,连指甲缝都没放过,嗤笑了声,“驸马爷好快的动作,秦瑟姑娘前脚刚说完他要的话,后脚你就把人家灭口了。”

春愿冷着脸:“裴提督慎言,你区区一个阉人,竟敢污蔑公主。”

裴肆心如刀割,眼角红了:“小臣自以为对公主够敬重的了,替你打负心郎,看你因为周予安难过,又背着大娘娘,把周予安的卷宗调出来给你,没想到却换来公主的数次嘲讽坑害。”

他垂眸,看向地上没了气息的女尸,眼神轻蔑:“人都说物伤其类,您而今成了人上人,做了金凤凰,杀起人来,可比男人还利索。”

春愿听出来裴肆在讽刺她,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裴肆,你真是越发大胆了,从前就羞辱本宫,本以为你改了,没想到变本加厉,还敢推了本宫,现在又来嘲笑,跪下!”

裴肆眼神阴毒,走近春愿。

“你干什么?”春愿莫名觉得裴肆身上的压迫感很熟,她下意识就要叫守在门口的奴婢们。

“呵。”裴肆走近女人,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着剜心刻骨的话,“让我跪,你也配?公主怕是忘了自己什么出身来路了吧。”

春愿早就知道,经此一事后,很可能会和裴肆彻底撕破脸,没想到这么快。

这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唐慎钰回来了,他扫了圈屋里,发现裴肆此时眼神阴鸷,满面怒气地瞪阿愿。

而阿愿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眸中含泪,手紧紧抓住桌子沿儿,显然是在躲,在强忍着。

“公主!”唐慎钰捏起拳头,“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裴肆面含微笑,大大地给春愿行了一礼,“小臣怎么敢哪,敢问公主,小臣能不能告退?”

春愿可不想在这条毒蛇面前示弱,刚要出这口气,忽然肚子有些刺痛,她不由得哼了声,想着待会儿还要处理秦瑟苏醒和离开的事,她没功夫和这个人掰扯,于是高昂起下巴,惜字如金:“滚吧。

看见这女人捂住肚子,裴肆莫名心疼了下,太怪了,今儿已经是第二次疼,难不成他身子出了问题?

他径直往出走,在路过唐慎钰的时候,特停了下,淡淡笑道:“唐大人,你可真让本督感到惊喜哪。”

唐慎钰依旧装傻充愣,笑着问:“喜从何来?”

裴肆冲唐慎钰拱了拱手:“唐大人,你是外臣,我是内官,你觉得陛下信外头的,还是身边的。”

唐慎钰抱了下拳,笑道:“君心难测,不过我觉得,陛下会信笑到最后的那个。”

这时,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跑来个慈宁宫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