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腊月二十九。
唐慎钰一早就派人给阿愿递帖子,说他下午过来送些东西,好久没吃府里的姜蓉砂锅鱼了,希望来时,公主能再给他烫一壶热热的羊羔小酒。
明儿就过年了,他还是放心不下姨妈,便去了趟平南庄子。
他很早就给姨妈买了各类珍贵补品,也给婴孩备了摇车、小衣服小枕头,谁知去后发现庄子院门紧闭,白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甚是萧索。
老仆人出来说:今年家里接连丧事,夫人没那个心思过年,见天掉泪,幸好跟前还有个孙子,日子才有点盼头。唐大人还是请回吧,正月里也最好不要来走亲戚,夫人身子才好些,仔细见了您又动怒病倒。
他没敢进去,在正门前磕了三个头,央告老仆人把东西拿进去,好歹算他的一份心意。
那老仆倒是犹豫了番,答应了。
谁知他刚走没几步,就看见这些礼品被下人从庄子扔出来。
……
姨妈怕是不会原谅他了。
离开平南庄子后,唐慎钰策马赶回长安。
谁知去公主府才知道,皇后今儿宣阿愿进宫了,估计早了是回不来的。
他回家睡了一觉,天擦黑后将那十八件大小生辰礼装车,独自出了门。
去了后发现,公主府正门灯火辉煌,离得老远就瞧见阿愿等在外头,她穿着件兔毛领白披风,手里抱着汤婆子,冻得缩脖子跺脚,时不时地掏出小镜子补妆。
听见这边有动静,阿愿面上一喜,匆匆整了下钗环,忙往下跑,谁知踩到了裙子,差点跌倒。那些嬷嬷、公公们吓得连声叫“殿下别跑,当心脚下”。
“慢些。”
唐慎钰下了马车,笑着迎了上去。
春愿看见他,心里欢喜,不经意间瞧见他眼角眉梢带着些许愁。
她想起今儿晌午入宫前,曾派人去唐府知会了声,谁知扑了个空,侍卫回禀,说大人去平南庄子了。
估计又吃了个闭门羹。
“酒都给你预备好了。”春愿还像过去那样,去牵他的手,谁知唐慎钰的手就像被针扎到似的,扬起避开了。
顿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唐慎钰懊恼不已,摊开手给她看,尴尬笑道:“你别误会,原是今早擦刀,不当心把手掌剌伤了,我怕弄脏了你的衣裳。”
春愿一瞧,果然他掌心有条红肿的伤口,寸许长,并不深。
“那你瞧过大夫没?”春愿轻声询问。
“这么点小伤,撒点药粉就行,看大夫就矫情了。”唐慎钰大手一挥。
气氛稍有些尴尬,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静悄悄的。
唐慎钰轻咳了声,指向身后的马车,笑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就你上次在我家见过的那些,你,要不去点点?”他不好意思地拍了下头:“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说这种话。”
春愿试图打破这种“破镜重圆”的“生分”,抿唇一笑:“可是得点点,十八件,一件都不能少。”
春愿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那,进去吧。”她带男人往里走,温声道:“你想吃的砂锅鱼做起来麻烦,要把鱼悬挂在炖着的鸡汤上头,要靠那点热气慢慢地将鱼蒸熟,肉全掉进汤里才算好,这太考验功夫了,我是不行,所以一早就叫厨娘预备着了。其余的几个菜是我亲手做的,嗯,都是你喜欢吃的。”
唐慎钰心里暖极了,一时间嘴倒笨起来,不知道说什么,老半天才挤出一句:“辛苦你了。”
他觉得这话太客气了,其实这段时间,他心情烦闷,可以说刻意躲着不见她。虽说昨儿和好了,可到底有些……不自在。
他试着打趣:“为了你这些好菜,我可是空了一整日的肚子。”
春愿眉一挑:“是吗?你若是吃不完,我可不依的。”
唐慎钰嘿然:“看来今晚在劫难逃,怕是得撑死了。”
“呸。”春愿打了下男人的胳膊,啐道:“会不会说话啊,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不吉利,赶紧给我呸掉。”
唐慎钰闻言,吐了下舌头,照她的话做了,朝地上呸了三下。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气氛很快活络起来,不像方才那样尴尬。
饭摆在了小佛堂。
侍女们端着各色珍馐,鱼贯进入,由邵俞亲自布菜。邵俞将酒壶浸到热水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儿,恭谨地弯着腰,将银筷子搁在筷枕上,“奴婢可有日子没见大人了,呦,您可清减了不少。”
唐慎钰摸了把脸,“这次去扬州走水路,被江风冲了头,狠狠病了一遭。”
听见这话,春愿顿时紧张起来,忙问:“有没有吃药?”
“吃了的。”唐慎钰张开双臂,在女人面前转了一圈,“瞧,差不多都痊愈了,我是练武之人,身子比一般人要强壮些。”
“那也不能大意了。”
春愿转头吩咐邵俞,“去给孙太医下帖子,让他过来一趟,嘱咐他,再多拿些上好的伤药来。”
“不用了。”唐慎钰笑着嗔,“我这么点小风寒,吃两贴药就好了,何至于聒噪孙院判,他可是侍奉陛下的。其实今晚过府里,实是我恩师万首辅有点事要同咱俩商量,我怕他说会吓着你,就先过来跟你打个前哨……”
唐慎钰没再说了,他从钱袋里摸出十两银子,塞到邵俞手里,“这一年劳烦你侍奉公主,实在辛苦你了,钱不多,就当是兄弟的一片心意,你去打些酒吃。”
“嗳呦!”邵俞不敢收,连忙往回推,“大人折煞奴婢了,伺候殿下是奴婢的本分。”
“收着!”唐慎钰把银子塞到邵俞怀里,眼里忽然燃起暧昧不明的火,不太好意思一笑,俯身凑到邵俞耳边,悄声说:“明儿就过年,你给你侄儿买些零嘴儿。我和公主要说一会儿话,怕闹出什么动静惹人笑话,少不得还要劳烦总管再替我调度一番,莫要让人过来打搅。”
“您太见外了。”
邵俞躬身行了个礼,圆乎乎的脸像喝了酒似的红,双手关上门,带着下人们退出了佛堂小院。
春愿面红耳热,轻咬住下唇,她自然听出来“动静”是什么意思。
蓦地,她发现唐慎钰不太对劲儿,他屏住呼吸,侧身站在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完全没有方才的松弛愉悦,相反,整个人非常警惕紧绷。
春愿走过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你在看什么?”
“嘶-”唐慎钰被吓了一跳,他合上门,摇了摇头:“没事儿,咱吃饭罢。”
春愿觉得他有些怪,满腹心事的样子,而且似乎是在防备着邵俞。
“万首辅有什么事找咱们?”春愿随他一齐入座,温声问。
“没什么事,不用去。”唐慎钰拿起筷子,吃了块肉,他是故意在邵俞跟前提起万首辅的,郭太后最忌讳阿愿和权臣来往。
若此人和裴肆私下有来往,应当会将这事儿报给裴肆。
忽然,唐慎钰眉头蹙起,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再次把门打开条缝儿看,看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这才松了口气,闷头走回来,坐下后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是邵俞不对劲么?”春愿覆上他的手,摩挲着他的骨节,望着他。
“嗯。”唐慎钰点头,他还不能将自己的猜测告诉阿愿,便换了个由头,凑过去悄声道:“邵俞手脚不干净,你知道吗?”
“这事儿啊。”
春愿往男人碗里夹了片烤鸭,“雾兰以前私下同我说了几次,我也查过,邵俞确实在账目上做过手脚,但他对我还算忠诚勤谨,再者看在你的面儿上,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几个闲钱罢了,没必要伤了忠仆的脸面。”
春愿叹了口气:“其实贪千儿八百银子不算什么,莫要像周予安似的,心都坏了……”
春愿刚说出这话就后悔了,猛地抿住口,偷偷看向唐慎钰。
唐慎钰轻抚了下女人的头发,柔声道:“不用这么小心,你说的又没错。”他连忙避过这个令人不开心的人和话题,笑着问:“今儿皇后宣你,有什么事?”
春愿摇头一笑:“宗吉和太后闹不开心了,好像是因为什么削藩,我也不懂。这不,又把皇后夹在中间了,娘娘想让我抽空了劝劝陛下,太后年纪大了,让他多让着些。再就是……”
女人神色有些黯然,低头笑道:“明儿就是年三十,郭太后不想让我出现在宫里的除夕宴上。太后的意思是,宴上有许多皇室宗亲,少不了喧闹,而我身子素来孱弱,在府里清静安养便好。皇后娘娘怕我心里有什么,劝慰了番,还赏了许多东西。”
唐慎钰剥了只虾,喂给春愿,笑着安慰:“这种宴会着实没什么意思,要强撑着精神头假笑寒暄,还不如在自己府里自在快活。若是你不嫌我家简陋,明儿就到我家里过年,我姑母一直念叨你呢。”
“好啊。”春愿精神一震,心情大好,忽然一阵反胃,忙将虾仁吐出来,她连喝了好几口茶来往下压恶心。
“怎么了?”唐慎钰轻拍着女人的背,让她好受些。
“没事儿。”春愿摆摆手,“在皇后宫里吃了蜜酥,太甜腻了,像糖水里捞出来似的,到现在还卡在心口子上,偏这今儿的虾做成了甜辣的,没的让人难受。”
唐慎钰笑道:“你是北方人,是吃不惯这种带点甜的饭食。”
春愿从果盘里拿了颗青皮橘子,“我喜欢酸酸辣辣的。”
“就跟你脾气似的。”唐慎钰一笑。
聊了会儿,气氛慢慢热了起来。
忽地,春愿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握着唐慎钰的手,她竟像第一次和他亲密接触般,有些不好意思,默默收回。
谁知男人追着抓住了她的手,低头笑,那青涩的神情,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少年。
“咳咳。”春愿另一手扇着脸,东张西望,“你有没有觉得有点热?”
“是么?”
唐慎钰不由自主地凑近她。
春愿心咚咚跳,他越来越靠近,鼻尖都碰到了她的脸,她居然有些紧张,“你要不要喝点酒?我,我专门给你烫的。”
唐慎钰唇角浮起抹坏笑,吻了上去。
春愿一惊,立马别过脸,“大人,你,我,我没准备好。”
唐慎钰稍有些失落,他摆了摆手,故意替她整了整发髻,嘿然道:“别误会,我是瞧见你的簪子斜了,想替你扶正罢了。怎么,你以为我想和你那样啊?”
春愿横了他一眼,咕哝了句:“我还不知道你,惯会趁人之危的,之前还欺负我来着,趁我喝醉了……”
唐慎钰还当她说的是老久以前的事,失笑着道歉:“行,是我错了,那我自罚一壶好不好?喝醉后让你欺负回来。”
唐慎钰刚要去和拿酒瓶,忽然眼前一花,唇被她吻住……她吻的很小心,蜻蜓点水般,一下下的,后面,她索性起身,直接斜坐在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咬了口他的下巴。
“嗯……”唐慎钰闷哼了声,抱住她的腰,反客为主,深深吻了下去。
二面交接,他吻到了她的眼泪,有些苦涩。
“阿愿…阿愿”唐慎钰喃喃,舌尖刮过她的下巴、脖子,一口咬了上去……
拥吻了一会儿,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春愿贴在男人身上,手从他的衣襟偷进去,放肆地抓他胸膛和胳膊,最后手掌停在胸口,去感触他强有力的心跳,炽热的体温。
“大人,时间过得好快啊。”
唐慎钰温了下她的头顶。
是啊,过得真快。
这一年,他们从互不相识,到如今的相拥相知。
从一开始的相互利用,到如今的坦诚相待。
一起爱过、恨过,又一起经历过生死和悲欢离合。
阿愿,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爱你、很想你、很怕失去你……
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背,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轻声道:“左右咱们的关系人尽皆知,也不用偷偷摸摸避着人,以后有什么消息,若不是人命关天的要紧事,你让衔珠送信儿。这姑娘泼辣大胆,又和你是表亲,她阖家的荣耀前程系在你身上,会效忠你。”
春愿立马反应过来不对劲儿,“你是因为邵俞贪银子,觉得他不当用了么?”
唐慎钰并未否认,只是说:“邵俞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说想退出长安,带着侄儿寡嫂隐居。他的心都散了,怎么会尽力给咱们做事?”
“这事他倒没跟我说。”春愿失笑,“大抵是打定主意离开,所以才在账上动手脚,毕竟后半辈子养家糊口要很多钱。”
唐慎钰笑笑,没接这话茬,邵俞要真只是贪点银子,那还是好事,就怕他……
“对了。”唐慎钰问:“你有没有再见过雾兰?”
春愿摇头,“好像十五那日过来请安,正好我进宫去了,就没见到。她给我送了串求来的佛珠,还有一套她亲手做的中衣。”
春愿叹了口气:“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了以前的我,本想拉扯把她,没成想她对那个裴肆痴心不改,那我便成全她,让裴肆把她领走了。好端端,怎么忽然提起来她?”
唐慎钰蹙眉,他最近派人暗中盯邵余的同时,也探查过雾兰。谁知竟得知,雾兰娘家大门锁了,数日间无一人进出。
一定是出事了。
“你怎么了?”春愿手附上男人的侧脸,“从周予安出事前,我就发现你忽然变得很紧崩,心事重重的。之前我同你说,我威吓了裴肆,你更是前所未有的惊诧,还凶了我。你素来冷静克制,可上回在佛堂外头,你面对裴肆却一度失态,变得有些暴躁……方才你冷不丁的又提到了雾兰,你的不安,是和裴肆有关吗?如果他真的威胁到了你,我替你收拾他,好歹当了回公主,咱也不能白浪费这权势。”
唐慎钰宠溺地揉了揉女人的脸,笑道:“傻子,你的确是受宠的公主,有势力,却没权力,顶多威吓威吓他而已。他从前背靠着郭太后,现在陛下也挺信重他的,再说……”
再说那条毒蛇行事诡祟难测,布局作恶几乎不留半点痕迹。
他不怕死,也敢和裴肆斗一斗,就怕连累了阿愿。
“慎钰…”春愿见他眼里又一次出现狠厉杀意,掰正他的脸,让他面对自己,“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裴肆威胁到你了。”
“不是。”唐慎钰故作轻松,笑道:“我想着,你过年肯定要赏赐下人,雾兰伺候了你一场,你也得顾及她,别叫人说你刻薄寡恩。”
只要阿愿给了赏赐,按规矩,雾兰阖家必须要来公主府磕头谢恩的,届时就能知道那姑娘家发生了何事。
如果雾兰也出事,那就太蹊跷了。
唐慎钰没表现出任何异常,抱住女人轻轻摇:“别搭理裴肆,一个字都不要和他说。”
春愿扁着嘴:“可我不喜欢他欺负你。”她轻抚着男人的胳膊,愤愤道:“那次我和你吵架,他干麽要拿船桨砸你,还专往伤口上砸,真是个黑心鬼!还有这回,干他什么事,他非上来凑热闹,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的,大半夜赖着不走,非要给我送卷宗。”
“挑事儿呗。”唐慎钰冷哼了声:“他早都察觉出你对周予安有敌意,这头明着讨好你,那头却暗中耍手腕。”
春愿一怔:“耍什么手腕?”
唐慎钰怕阿愿知道后惊慌,没将裴肆和周予安私下见面说出来,笑道:“我的意思是,裴肆现在到了御前,为稳固在陛下跟前的地位,少不得要使出浑身解数奉承你,明着装作毕恭毕敬,背后指不定怎么骂你呢。而且他记恨我打了他一耳光,趁着咱俩闹别扭,几次三番的恶心我。我肚量大,没把死阉人的那点阴阳怪气放眼里,反正你听我的,不要搭理那人,晦气。”
脏活儿,就交给我。
“嗯。”
春愿倚靠在男人怀里,打了个哈切,莞尔:“太晚了,要不你今晚就住这儿吧。”
唐慎钰坏笑,身子故意往后撤:“不让我走,你想做什么?本官真有点怕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