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回到公主府,天已经黑了。还未来得及喝口茶,唐慎钰就托邵俞递上来封信,央告她,务必拆开看一眼。

若未猜错,一定和周予安和他姨妈有关。

打开一看,果然。

唐慎钰在信中说,他明白,伤害已经造成,就算做再多,逝去的人不会复生,但活着的人可以尽量弥补。他已经告知姨妈,让周予安不日就上表朝廷,收回周家的侯爵之位和丹书铁券,将祖坟迁回辽东,周予安这一枝三代内不会通过科举入仕,并且周予安必须落发为僧二十年,日日夜夜忏悔自己的过错。

如果三日内,周予安没有任何表示,他就用自己的法子践行。

区区一个侯爵之位,就换换得小姐的公主荣华?

二十年的苦禅,难道能换回小姐和她腹中孩子的命?

唐慎钰,咱们孩子的命都没能让你醒悟。

春愿将信烧掉,她不会轻易放过周予安。

只是,从今日平南庄子一行来看,周予安似乎真的清心寡欲了,而且非常谨慎,对她防备心很重。

他真的转性了?

春愿可不信,狗还能改得了吃.屎?

果然次日一大早,她就收到了周予安派家奴送来的信和礼,洋洋洒洒五页。信中写了他与祖母的深厚祖孙情,祖母因他失踪而旧疾复发去世后,他这半年来日夜陷入痛苦和自责中,久不与人接触,今日又着了点风寒,说话行动有些木讷,还望公主千万见谅昨日他的失礼之处。

末了,这小畜生又万般感谢公主的赏赐,说他昨儿瞧见殿下脸色不太好,特特送上些辽东红参,还请殿下莫要嫌弃礼薄。还说,听殿下说最近想狩猎,可微臣在孝期,无法陪侍在殿下左右,但平南庄子附近的秋香岭是冬猎的好地方,微臣可为殿下领路。

邵俞瞧见这封信后,摇头笑:这小侯爷嘴上禁欲清静,实际上早都心痒难耐。咱们鸣芳苑还是皇家园林呢,难道狩不了猎?非得去什么秋香岭?

邵俞又问:殿下要去么?

春愿只说了一句,把周予安送来的东西都是烧掉,别脏了我公主府的地儿。

紧接着,她又吩咐邵俞,最近她想搬去鸣芳苑的行宫小住段日子,尽量避开首辅。

……

自此后的数日,春愿都没有再搭理过周予安。

反倒是周予安按捺不住,差人往公主府送过两次秋香岭的野味。

一转眼,就到了十五。

春愿心情烦闷,昨夜喝了不少酒,头昏脑涨地睡到次日晌午才醒。

今儿在草场那边有场蹴鞠会,她紧着起来沐浴梳洗,让衔珠给她化了个颇妖丽的妆,便乘软轿出行了。

蹴鞠会,她并未邀请什么贵妇、小姐公子来,只邀请了些颇负诗名的儒生和武官,这些人要年轻聪明,最重要的是,样貌必须出众,会来事儿。

等春愿过去时,草场的积雪早都被人清扫开了,那些才子武官早都候着了,一个个使了吃奶的今儿捯饬打扮,见她过来了,纷纷行跪拜礼。

春愿并未搭理任何人,她抱着小耗子朝主座上走去,略扫了眼,主座跟前设了两个燃得正旺的火盆,桌上尽是美酒佳肴,左右是数个小席面。

春愿懒懒坐到铺了白虎皮的罗汉椅上,刚坐下,那些书生才子就涌了过来,争先说着吉祥话,试图讨她的侧目。

春愿抚摩着小耗子的毛,眼波流转,发现从远处走来个年轻俊美的公子,正是周予安。

没错,昨晚上她才让邵俞给平南庄子下了张帖子,说今儿举办场特别的蹴鞠会。若是小侯爷有空儿,可以过来瞧瞧,不过要是小侯爷忙着为老太太守灵,那便罢了,有机会再邀。

“殿下今儿戴的这支凤钗真真是耀眼夺目。”一个年轻书生抱拳行了个礼,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奉承话:“真是‘宛转双翘凤钗举,飘飘翠云轻楚楚。’映衬得公主尊贵翩然,如同九天仙子下凡般。”

春愿笑着端起酒杯,遥遥冲念诗的书生敬了下,喝了半杯。

而这时,另一个华服儒生不乐意了,阴阳怪气道:“你若是自己作的,那便罢了。那句诗分明是唐武宗时的宰相李德裕写的。”

见又有人为自己争风吃醋,春愿只是笑,不说话,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邵俞会意,甩了下拂尘,两手往下按了按,促狭道:“诗会还未开始,各位公子怎么就按捺不住才情了呢,今儿咱们先来蹴鞠,哪位公子能踢胜了公主府里的舞姬,便能赢得殿下举荐的机会。”

话音刚落,从一旁的暖帐里走出五个高挑貌美的女子,穿着银红色的窄袖小袄,胡人样式灯笼长裤,绣花暖鞋,一个个描眉画唇,梳了利落精致的灵蛇髻,皆戴了金钗和耳环。

许是看见场子有这么多男子,舞姬们难免有些羞涩扭捏,如此,越发显得媚态横生,娇柔婉转,离得老远都能闻见她们身上的香味儿。

众年轻书生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小声议论,这未免有点太辱没斯文了吧。

“怎么,不愿意和女子踢球?”

春愿手指勾着小耗子的下巴,这几个女子是公主府里养的舞姬乐伎,她事先让邵俞和她们说明白,今日要和男子当众蹴鞠的,并不勉强,若是哪位敢,那她也有恩赏,脱去其贱籍并赏银百两。

此话一出,众舞姬挤破了头参会。

她让邵俞选了五个四肢灵活又大胆的。

春愿见这些书生才子拿着架子,淡淡笑道:“那这样吧,谁要是胜了这几位舞姬,我呀,今晚上就和谁喝酒。”

话音刚落,就有人站了出来,将下摆折进腰带里,给春愿见了个礼,笑着说:“学生便去试试。”

那书生志得意满地走进草场,起初并不将那几个舞姬放在眼里。随着场边的鼓点响起,书生跑过去踢藤球。谁知脚还未碰到,就被一个大眼睛舞姬抢先一步,把球给踢走了,顺便撞了下他。

书生顿时摔倒在地。

场子外顿时发出片笑声,书生这才晓得,这些小女子们不好对付。若是现在离场,怕是脸上更挂不住,便卖力去踢了,哪知太过文弱,被那些舞姬拽来扯去,连腰间悬挂的玉佩都被抢走了。

春愿也笑了。

这书生也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她接着喝酒的空儿,斜眼瞧去,周予安被挤在数人之外,数次想往前进一步却不得。

这边。

周予安又一次被人给挤出去了,洁白的靴子被踩了半只泥印子,他实在是有些气恼,更多的是诧异。

原本以为假公主今儿只邀了他一个,可没想到,这么多!还都是年轻英俊的男子!

这时,他听见前面两个公子在悄悄议论。

--“哎,你说公主这样玩闹,陛下晓得不,难道不管么?”

--“陛下最宠爱长乐公主了,管什么呢,只要这位皇姐能高兴,他恨不得把江山奉上。再说了,人家是公主,那汉唐的公主不都这样,从前的懿宁公主出阁前比她还过呢。”

--“哈哈哈,倒也是。早听闻长乐公主是长安第一美人,今儿能看到,也算是大饱眼福了。”

--“岂止是饱眼福。你没听说么,早先公主和唐大人解除了婚约,数月闭门不出,陛下原本想给她寻个高门显贵家的世子,她倒不乐意,说想选个自己称心的。说不准最近几天办蹴鞠会,就是在选驸马哩。”

--“瞎说,选驸马怎会这么草率,估摸着她就是心情郁闷,找个乐子吧。”

--“嗨,管她是做什么,你没听见大总管方才说,若是今天蹴鞠赢了,公主就会往上举荐,咱们这些人辛辛苦苦考科举,没有门路,哪怕中了,还得苦等着熬着。若是走通了公主这条线,那可是飞黄腾达了。”

--“你说的有理,哎,便是飞黄腾达不了,若是能跟她共坐一席,多看她几眼,亲一亲芳泽,也不枉此生了。”

--“美得你!那几个舞姬是有童子功的,咱们一般人还真踢不过,瞅瞅,都败下三个人了。而且,你没瞧见哪,今儿连龙虎营的秦校尉都来了,那位可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人估计能打趴下一片。”

周予安踮起脚尖,朝前望去,场子上一个儒生累得气喘吁吁,而在场子边上,龙虎营的秦校尉已经换好了武士劲装,正在活动腿脚,别说,眉眼间长得还有点像唐慎钰。

周予安有些心焦了,怎么着,他来了都有小半个时辰了,挤都挤不进去,今儿难道连公主的面儿都见不到了?

正在此时,邵俞的声音从上边的响起:“嗳呦,这不是小侯爷么,您来了呀,快快快,快给小侯爷让出条道,请您上来,殿下早为您备了席面。”

顿时,几乎所有书生才子都扭转过头,带着敌意瞪向周予安。

周予安心里一咯噔,但并未怵,昂首阔步走上前去。朝前望去,公主所有的注意都被场子里的蹴鞠所吸引,时不时地拊掌娇笑,显然并未注意到他。

“咳咳。”邵俞低声提醒:“殿下,小侯爷来了。”

“嗯?”春愿这才回过神来,冲周予安笑道:“原以为你不会来呢。”

“微臣周予安,参见殿下。”周予安俯身行大礼。

“免礼免礼,赐座。”春愿观察着周予安一丝一毫的举动表情,她晓得这畜生最看重声名地位,便扫了眼众人,正色道:“本宫得以从上阳宫返京,当初小侯爷出力不少,算起来,他是本宫的恩人,你们给他行个礼吧。”

众人显然十分不愿,都晓得这厮现在已经不做官了,闲赋在家,一个破落户而已。大家心里虽不愿,但还是从命,给周予安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甚至还有人为了讨好公主,夸赞小侯爷不愧是将门出身,就是勇武,有夸赞他孝顺淳朴。

周予安笑着点头致敬,有些得意,这些年唐慎钰压在他头上,他几乎没有享受过被人追捧跪拜的滋味,也鲜少尝过被这么多男人妒忌仇恨。

说实话,蛮舒适。

周予安不禁唇角上扬。

春愿心里冷笑,让下人给周予安奉上杯清茶,随口说着家常:“小侯爷近日可好?”

周予安双手捧着热茶,忙笑道:“承蒙殿下挂念,微臣一切都好。”

春愿又问:“你母亲怎样?”

周予安笑道:“母亲身体安康,胃口也不错。”说着,周予安试图寻话头:“您这只猫养得倒好,胖乎乎的。”

“裴提督送的。”春愿随口答了句,忽然抻长脖子,“快瞧,秦校尉上场了,你说他会赢么?”

周予安被人忽视了,有点不是滋味,身子稍往公主跟前靠,笑道:“大抵能赢吧。”

他斜眼觑去,场子里那几位舞姬已经踢了两场,额边生了热汗,脸儿红彤彤的,越发娇俏可人。她们还是按照之前的战术来,两个女子扑上去,一左一右抓住秦校尉的胳膊,不让男人动。

秦校尉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一把将这两个女子甩飞,直奔藤球去了,连进了三球。

周予安心里十分看不起这种男人,他想单独和公主说话,便凑上前去,笑道:“微臣带了幅崔道子的画,不知是不是真迹,想请殿下鉴赏一番。”

“好呀。”春愿随口应着。

忽然,场边响起阵清脆的锣声,原来是秦校尉胜了。

周予安皱眉看去,那几个舞姬相互搀扶着,咒骂秦校尉下手太狠。

秦校尉也不理会,大步走上前来,恭敬地给春愿行了一礼,目光灼灼地望着公主,瞧见殿下跟前坐着小侯爷,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冷嗤了声,对公主笑道:“微臣讨殿下的彩头。”

春愿脸儿红了,对周予安道:“对不住了小侯爷,看来本宫今儿不能和你说话了,秦校尉赢了我府里的娘子们,我下午要设宴请他吃酒。”

周予安一怔:“可是……”

秦校尉直接打断周予安的话头:“小侯爷不是在守孝么,跑来草场做什么,这没你什么事,而且听说你脚跛了,想来也踢不了球,瞎凑什么热闹。”

周予安的腿伤,就是他的心病。他虽怒极,但并未表现在脸上,他原本不想下场较量的,但那小子居然当众嘲笑他是跛子,他实在忍不得,便对春愿笑道:“您是千金之躯,实不应该和那样的山野匹夫说话,太失身份了。”

春愿无奈一笑:“可是他赢了呀。”

“他没有赢。”

周予安笑着起身,将下摆擩进腰带里,大步走进草场,淡漠地看着秦校尉:“敢不敢和本侯较量较量。”

秦校尉也来火气了,脚踩着藤球:“不敢是你养的。”

春愿佯装去劝,蹙眉道:“本是玩乐,可别斗气耍狠啊,今儿这场蹴鞠会到此为止。”

周予安的火气已经被挑起了,自小他顺风顺水,养出个骄横劲儿,根本不懂退让谦和的道理,对春愿笑道:“殿下别担心,微臣在北镇抚司混的时候,他还是条泥腿子呢。”

说话间,两个男人就开始你争我抢地踢球了。

秦校尉早都受了邵总管指使,一点情面都不讲,一寸都不让。

而此时,场子边的五个舞姬互望了眼,愤愤道:“走,姐妹们,咱们怎么能输给臭男人!”

说着,这五个舞姬也加入了战团。

她们娇叱着,看似缠住“仇人”秦校尉,可是当藤球到周予安脚下时,她们又扑向周予安。

周予安只觉得这些女人麻烦得紧,毫不留情地撞倒两个。

可就在此时,那秦校尉使了阴招,朝他伤了的腿踢去,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向□□斜,忽然,一个舞姬飞扑过来,一把将他的袴子扯了下来。

春光乍泄间,看台上先是鸦雀无声,紧接着发出如轰雷般的笑声。

周予安脸瞬间红透了,又恨又尴尬,忙不迭地往起拉袴子,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一个窝心脚就踹向舞姬,直将舞姬踹得翻了几个滚,晕死过去。

剩下的四个舞姬见状,不干了,有的撸袖子,有的拔簪子,喝骂:“好个大丈夫,就这般输不起?居然打女人?姐妹们,和他拼了!”

方才场子上还是蹴鞠,这会儿却变成四美围战一男了。

周予安真是进退两难,若是出手了,难免会被人笑话他和女人家打架,可若是不出手,这些女人揪头发、扯衣服、吐口水,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而场子上的看客笑得更狠,还有人吹口哨,怂恿那些舞姬踢.裆!

这会儿,周予安脸和脖子已经被人抓了好几道,冠子也被扯掉了,头发披散下来,狼狈得要命。

所有人都在看他出丑。

他恨得想杀人,可又不敢,他怀疑是那贱人故意叫他丢脸出丑的,可人家方才明明说过要取消蹴鞠会的,是他非要去踢。

周予安朝上瞧去,殿下脸色难看得很,甩了下袖子,连猫都不要了,愤愤离去。

“哎,殿下。”周予安急得上前一步,要去追,谁知腰带又被人抓住。

春愿冷着脸,好像被气到了,又好像在避开尴尬。

等上了软轿后,她这才笑出来,真痛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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