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阿骨木王子, 戋戋与沈舟颐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俨然再度陷入僵局。

沈舟颐骤冷骤热,日日黑着脸,委实让人难以索解他心中到底盘算些什么。

每晚回来他一副阴嗦嗦的样子, 戋戋离他八丈远, 两人互相冷漠以待。

戋戋想大抵是他终于快要把她玩腻了, 再蹉跎些日子,他要么把她扫地出门,要么找她报前世之仇,反正她没什么好下场。

有过这次前车之鉴, 戋戋再也不敢冒然面见阿骨木王子。她有任何消息想跟王子说的,都靠若雪悄悄递过去。

若雪觉得自己是在助纣为虐,帮助戋戋偷……情, 甚为迟疑:“戋戋, 你这么做可是移情别恋了, 对得住舟颐哥哥么?”

戋戋哂笑, 对得住他?沈舟颐又对她做过多少肮脏龌龊事。

“姊姊错意我。”

若雪哀叹道:“你若真不爱舟颐哥哥,明明白白和他说, 大大方方和离也就罢了,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免得日后彼此无穷苦恼。似这般偷偷摸摸,实在有失节操……”

戋戋当然也想跟沈舟颐明明白白说, 可他也得答应才行。沈舟颐外表看似文质彬彬, 实则性格执拗至极。戋戋见个阿骨木王子已让他窝火至此, 若她敢道和离的字眼, 瞧他不把她手撕。

若雪终究是戋戋亲姊姊, 犹豫之下, 还是选择襄助戋戋。

阿骨木王子收到戋戋回信后, 得知那日自己身上的乌木犀异香竟被沈舟颐察觉,大为憾恨,登时便将香囊狠狠丢进渣斗里。

晋惕讽道:“没事戴什么香囊,你还真是个会拖后腿的。若害得戋戋因此被沈舟颐那厮欺负,我定然饶你不得。”

阿骨木王子烦躁道:“住口。”

两个大男人凑在一起,琢磨着给戋戋回信。阿骨木王子固然对汉文一知半解,晋惕却也因为从小苦练武艺,书法写得差强人意,莫如沈舟颐的字那般清秀灵飞。

密信中,他们将他们准备利用“聚宝盆”烧死沈舟颐的图谋与戋戋详细道明,足足废了一千多个字,三大页信笺。

信中叮嘱戋戋:想办法取得聚宝盆后,一定记得打开匣盖时后退三步,同时将沈舟颐向前猛推,使蓝色燃料爆出的修罗业火直直喷在沈舟颐脸上,送他上西天。

这一过程说来简单实则艰难,沈舟颐非蠢,遇险时定然会反抗。若他拿戋戋当肉盾的话,晋惕告诉戋戋:密信最底层附有一指甲盖大小之防火衣,经水泡开可展至三尺那么长,暗暗穿戴于周身,可免除火害。

若沈舟颐敢拉扯纠缠她,莫要犹豫,直接飞踹他命根。

晋惕已提前疏通好临稽府的关系,但凡沈舟颐能落下重伤,官兵立刻出马将沈舟颐拿下。投入大牢之后,要杀要剐沈舟颐就任凭晋惕处置了。

密信用三层油蜡密封,确认无误后才交给若雪。只因晋惕知道若雪是戋戋一母同胞的亲姊妹,素来向着戋戋,值得信任,才敢铤而走险把密信和聚宝盆交予她。

贺若雪见与戋戋暗中联络的人竟是晋惕,见怪不怪,看来戋戋还对世子旧情难忘呐。

“聚宝盆”这种北地的奇技**巧在临稽城颇受年轻贵妇欢迎,东西送到戋戋手中时,聚宝盆匣面贴了张醒目的绯红封条,警告戋戋此物非是寻常玩具,一经开启便有性命之忧。

戋戋把自己关在卧房中,反反复复阅读晋惕之密信三遍,才恍然明白自己即将面临多大的考验。

杀,还是不杀沈舟颐?

杀他,她会彻底解脱,永远获得自由。不杀他,似乎一件好处都落不到。

她爱过他吗?

很难说清。

或许曾经有过一点掺杂利益交换的亲情,在当年沈舟颐还是她堂兄之时。

千丝万缕的乱麻将戋戋心牢牢拧紧,时光飞逝,她必须在沈舟颐回来之前做出最后决定。

贴着封条的聚宝盆静静躺在桌上,阳光洒下来,射出淡蓝色恶毒的光。

戋戋将密函撕碎,揉烂,放在蜡烛上彻底销毁。

又把晋惕给她的防火衣浸水泡开,果真有成年人身量那么大。

按晋惕密函中所述,聚宝盆中火柱相当猛烈,能把房顶烧穿大洞。弃穿防火衣的下场,极有可能是她和沈舟颐同归于尽。

戋戋没有杀过人,从没有。即便当年她对邱二动杀念,也因为邱二本身罪大恶极,奸掳她姊姊若雪,把她和吴暖笙逼到极处。

而沈舟颐和邱二完全是两个人,不能说他好,也不能说他坏。

戋戋对前世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伤害沈舟颐的事茫然无知,只知了慧救了沈迦玉,了慧最后却死于非命。

他对不起她,她却也对不起他。

这一次既上升到生死之搏,那便公公平平吧,把谁生谁死的决定权交给上天。

戋戋决定使用晋惕给的聚宝盆,也决定在开盖之时推沈舟颐一把。

但她弃穿防火衣,若火柱将他们二人都焚为焦炭,那也是命中注定。

她这样做,算偿还了前世之债,问心无愧。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沈舟颐风尘仆仆从宫里回来。

他依旧生着她的小气,对她爱答不理,脸色阴阴沉沉。戋戋上前帮他解衣衫,他也沉闷着没和她言语。两人围坐在火炉边烤火,平平静静,缄默无语。

用罢晚膳后,他看医书,她绣花。

若非今晚注定赌生死,时光这样缓缓流淌,相处模式还真像老夫老妻。

沈舟颐读书读得脖子发酸,抬头,瞥见了放在桌上的聚宝盆。

“是什么?”

戋戋刺着绣:“若雪姐姐给我捎来的小玩意儿。”

沈舟颐哦,漫不经心。

又读几页书,他若有所思道:“似乎在市面上见过。”

戋戋也嗯了声。

两人纯属没话找话,气氛甚为尴尬。

说起若雪,沈舟颐对她淡淡幽怨。若雪只知道护着戋戋,阿骨木王子到永仁堂来找戋戋私会,若雪竟也帮戋戋隐瞒。终究血缘亲疏有别,她向着自家妹妹。

沈舟颐越想越气,脸色更黑了,跟冰霜一样。

好在他已经跟大皇子提出请辞,大皇子虽百般挽留,最终也应允了。待将永仁堂完全转手给邱济楚夫妇后,他就可以带着戋戋归隐山林,过二人世界的神仙日子。

“收拾收拾东西。”

思及此处,沈舟颐冷淡开口。

“明日或者后日,咱们就搬家。”

戋戋皱眉。

“搬去哪里?”

“哪里隐蔽搬去哪里。深山老林,塞外漠北,琼州海岛,到哪里都只有你跟我。”

“何时回来?”

“永不回来。”

戋戋径直表达幽怨:“我还有我自己的事,你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与我无关。”

沈舟颐寒声道:“由不得你。”

戋戋语塞,呆呆看着他,败下阵来。

沈舟颐也没有哄她。

过片刻戋戋浓叹一声,妥协了,撂下刺绣,蹲地上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在永仁堂住宿日子虽只有短短几天,留下的回忆却很多。许多小盆栽小玩意儿,她都想带走。

沈舟颐亦起身,看她那委屈样子,指尖想要碰她肩膀一下,终究忍住。

何必急于一时呢?

日后他们都要朝朝暮暮厮守在一起,他有大把大把时间哄她。只要先带她走,远离这个尘世,远离那厌人的晋惕和阿骨木王子,一切都好说。

辗转间,沈舟颐忽闻见空气中一股极其微淡的异味,辛辣,干烈,像硫磺。

循找源头,那聚宝盆小匣就明晃晃摆在桌上,匣口还贴有奇怪的红封条。

刹那间有种极其古怪的感觉升上心头,沈舟颐太阳穴绞痛,连带着头痛欲裂,前世了慧与沈迦玉那些旧事又莫名其妙浮现脑中。

怎么回事。

沈舟颐缓缓朝聚宝盆走去。

戋戋指着聚宝盆:“这个我也要带走。”

沈舟颐疑问:“那里面是什么?”

戋戋:“我也没打开过。”

隐隐有不祥预感,沈舟颐制止戋戋方要开箱的手,“闻着味诡异,还是别带着了。”

市面上各种劣质西贝货很多,这箱子如此鲜艳颜色,又如此异味,别是什么奸商为节省漆料而用药水泡过的,损害身体。

戋戋牢牢护着聚宝盆:“若雪姐姐送给我的,我偏要带,否则我死也不跟你走。”

沈舟颐愠然:“你为何如此任性!”

封条越看越奇怪,沈舟颐欲把封条揭开,探明匣内究竟何物。

戋戋说:“匣里是音乐盒,一打开就会发出叮咚磬音。”

沈舟颐似信非信:“真有那么神奇吗。”揭掉封条,骨节扣上聚宝盆的小锁。

戋戋心跳即将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生死一刻就要来到。

未动声色,她微微挪到了沈舟颐背后。

一会儿,要猛推他。

沈舟颐才刚打开匣子小缝儿,便听到匣中传来轰隆隆闷鸣声,某种极其炙热的空气喷涌而出。

他反应极快,迅速掩闭匣锁,锁住火苗。

“不对。”

戋戋却焉由得沈舟颐退步,突然疯了似地冲上前,径直掀开聚宝盆盖子。

咄嗟之间,两人面孔都直直面对着聚宝盆。

蓝色燃料遇空气爆燃,转瞬燃起火柱,剧烈喷涌而出。极其炙热,极其烈性。

诚如阿骨木所言,那是佛经典籍传说的“业火”,从雪山中开掘,专门惩罚恶人,能把恶人骨头渣滓烧碎。

沈舟颐和戋戋咫尺之距,火苗冲出来那一刻,谁也来不及躲避了。

生死刹那,沈舟颐拽住戋戋胳膊,下意识将她朝安全处猛推。

他发觉得快本有逃生机会,却留在原地,身躯本能地替戋戋挡住一部分火焰。

“戋戋快退……”

沈舟颐的急呼淹没在爆鸣声中。

戋戋却也在猛推沈舟颐,方向正好相反。

一个向前推,一个向后推,两人受到的力道都翻倍。

戋戋向后踉踉跄跄五六步才堪堪站稳,捂住耳朵,只见火柱喷出,径直把卧房烧成了火海。

沈舟颐则被灼热气流冲得重重摔在墙面上,浑身滚满了火焰。

火苗冲出那瞬,沈舟颐由于反推了戋戋一把,本该戋戋承受的那部分火力便悉数转移在他身上。

素日洁白的雪袍被烧成黑炭,沈舟颐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来回来去打滚,惨烈无比。

那张俊美五官,刹那间面目前非。

屋内乌烟瘴气,呛人要窒息,早就没法呆人了。火苗冲上天,房顶也被烧出一个巨大黑洞,砖头、瓦块纷纷砸下。

于是沈舟颐又被废墟砸中,伤之更甚。

他身挨巨大苦楚,极其凄哀地闷哼,似乎还在叫着谁的名字,模糊难辨。

戋戋除衣角被小块熏黑外,倒安然无恙。

她捂着口鼻站起身来,瞪大眼睛,看被火魔缠身的沈舟颐,恐惧已极。

戋戋快退。

戋戋快退。

戋戋,快退……

沈舟颐那一声似魔咒,回**在她耳蜗深处。

生死关头,他竟没拿她当肉盾,还反过来愿意以身替她挡火。

她明明已经做好跟他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他为什么呢?

卧房犹在熊熊燃烧,沈舟颐身上的火苗被他来回来去滚灭。他磕得浑身是伤,不成人形。

戋戋战战兢兢挪到沈舟颐面前,他整个人完全黢黑,触目惊心。

……却还没断气。

喉咙早失声,沈舟颐衣衫褴褛,神色惨然,悲伤地仰起头,一瞬间仿佛恢复前世那个善良高僧。

他颤颤伸出枯枝似的手臂,卑微去拽戋戋的罗裙衣角,似欲知道她有没有受伤啊。

戋,戋。

断断续续,没有连贯的音。

他是可悲还是可笑呢,戋戋怔怔,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这场火祸便是她策划的吗?

沈舟颐油尽灯枯。

大限将至。他意识混沌,这次躲不过去了,再也躲不过去了。

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狼藉的眼角流下。

了慧啊,万籁俱寂中他又想到自己的前世了慧。

了慧也是这般活活被烧死的,甚至沈迦玉害他时使的燃料都是一模一样的北地雪山燃料。只是当初他更惨烈些,直接化为渣滓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前世沈迦玉蓄意纵使他师父圆尘大师的棺木起火,他拼命打水救火,跑碎了膝盖,甚至跪地求她不要毁坏师父遗体,沈迦玉却毫无怜悯心,玩弄着烈火放声大笑。

最终,他也没能抢回师父尸身。

沈迦玉另在师父的棺木中暗置了火焰机关,使得他也在火苗中丧生。

他前世可是好人呐,一件恶事都没做过。明明,明明就快要成佛了,却飘**为地府一孤魂野鬼……

如今,重蹈覆辙,旧戏重演。

戋戋裙衫被沈舟颐骷髅般的手臂越拽越紧,他双目早被熏盲,如注的泪水却从凹陷眼眶中不断涌出。

归隐的美梦已化作泡影,如果喉咙能发声,他想临死前最后问她一句:有没有爱过我呢。

像你之前爱晋惕一样,爱我千分之一也好。哪怕只是微微的好感,哪怕觉得我人还行,哪怕告诉我,你现在后悔了……

呵,他之前说什么要杀她,和她同归于尽的话,都是吓唬她。他不愿意在她面前示弱,显得他沉湎美色似的……可身体最诚实,危急关头,他本能反应还是护她免于危险,即使他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是她设计的。

戋戋生硬扯开自己的裙摆,无情逃走。

一片火光中,她看他的眼神宛若垃圾,宛若蝼蚁。

沈舟颐至此大梦归。

终于,咽了气。

……

早已蛰伏在外的晋惕和阿骨木王子闻火鸣声,心头巨震,带人冲进永仁堂灭火。

晋惕最担心的是戋戋,沈舟颐死不死倒在其次。他总觉得阿骨木王子这主意欠妥当,万一烧到戋戋可怎生是好?她那细嫩的皮肤,如何经得起半点灼热?

“戋戋,戋戋!”

晋惕在火海中大喊大叫。

远远眺见戋戋人影,晋惕欣喜若狂,率先拿毯子包住受惊的戋戋,爱怜地亲亲她额头,把她转移到外面安全地方。

屋子被烧塌,匣中仅仅放有少量燃料,整个永安堂都快被夷为平地。

阿骨木王子带人搜罗沈舟颐遗体,斯人浑身焦黑,试试,已无生命体征。

“死了。”

“确认吗?”

“确定。”

晋惕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

戋戋坐在马车中,裹着棉毯,脸蛋熏黑,呆若木鸡。

她也问晋惕:“死了么。”

晋惕点头。

“死了。”

“他五官都烧没,死得透透了,你再也不用害怕。”

戋戋凉惘惘地眺望夜色中浓如泼墨的天空,恍然觉得,这一切很梦幻,很缥缈。

沈舟颐死了,她感受不到半点超脱的开心之亲,反而陷入浓浓的惆怅之中。

昨天晚上,她还和沈舟颐亲密搂在一起。

她曾经以为沈舟颐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高山,会生生世世折磨她,没想到这么简简单单就死了。

晋惕忘情地搂住她,庆幸道:“太好了戋戋,你安然无恙。我最担心的就是阿骨木那东西也把你误伤,看来我从西域辛辛苦苦借来的防火衣还是相当管用的。”

戋戋哑然失笑。

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该如何跟晋惕解释,她想和沈舟颐同归于尽,因而根本没穿防火衣。

是她最痛恨的那人,生生以躯体挡在火魔面前的。

本来沈舟颐不会死。

他真是机关算尽啊,就算死了,也要她铭记于心,背着愧疚活一辈子。

晋惕见姑娘啜涕,还以为她是被火祸吓的,又爱恋又疼惜,将她小心翼翼呵护在坚实的怀中。戋戋哭得更凶,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把晋惕胸膛前的衣襟洇湿一大片。

晋惕忍不住垂下头来,动情吻着她。

“戋戋,以后有我在,我会永远永远护着你。”

“那些令你难过的人和事,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