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过后, 沈舟颐入宫当职。
在那位倒霉的贺家小姐患病的前一晚,沈舟颐曾到秋菊小院为其诊治过,许多太监宫女都亲眼目睹了的。如今贺小姐遽发恶疾, 沈舟颐虽为医者, 也难免不被染上, 故而这几日都避嫌未曾侍奉太后。
但太后用过沈舟颐的偏方后,宫中其余太医开的药都喝不下,几日来在寝殿头痛欲裂,乱砸东西。若非太医院的领事怕沈舟颐渡病气给太后, 迟迟推脱,沈舟颐早入宫侍疾了。
大皇子见自己的人得到太后重用,心下暗暗欣慰。
沈舟颐手法好, 医术方面的积淀也非常人能及, 太后很青睐年轻人, 对他的来历和过往旁敲侧击地打听过, 知道他就是近来与晋惕闹得沸沸扬扬的沈舟颐。
按理说太后知道沈舟颐与贺家小姐的关系,该当帮着他。可太后身为太后, 一国之母,自要把江山社稷放在首位。柔羌人还会卷土重来的,南朝的江山今后还要靠晋家父子去守护,太后和圣上都不能伤害功臣的心。
施针过后, 太后屏退众婢, 将沈舟颐单独留下来。
年轻男子跪在地上, 低垂的眉眼似山峦。太后斜眼观察片刻, 他气度皎洁, 冲夷平和, 哪有半分士农商医的俗气模样, 和那位贺家小姐端是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但是,再好的璧人也要分开,该敲打的话还是要敲打。
“那一位贺家小姐,你认得吧?”
两者身份阶级差距太大,太后对下位者说话不必客气。
原话很难听,大抵意思就是叫沈舟颐受点委屈,成全晋惕和贺小姐。太后会提拔他进太医院,赐予他金银土地,破例恩准他今后都能留在寿康宫服侍,不必从太医院底层熬起了。
沈舟颐听罢,缓缓掀眸:“太后娘娘,那一位贺小姐,原是微臣的发妻。”
太后知道此事极大的对不住沈舟颐,但她是在给沈舟颐下口谕,而非跟他委婉谈心的。
“哀家知道你与贺小姐早成连理,但哀家希望你能识大体,你年纪轻轻,医术正好,若愿意放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前程不可限量。”
“哀家听闻你们沈家与贺家合并,你还是她名义上的哥哥。结为夫妻,不成体统,该和离还是和离了吧。”
晋惕拿军功做筹码求婚,圣上已把贺若冰赐给晋惕。虽没有正式的圣旨,但都是板上钉钉心照不宣的事。沈舟颐若阻拦,往大了说可算忤逆皇命,会掉脑袋。
只因夺人.妻子名义上难听,圣上又素来以仁孝治国,不愿把事情闹得那么僵,才希望沈舟颐自己识时务些,主动离开贺家小姐。
若沈舟颐还执迷不语,硬手段可就要施加到他身上。
“你明白了么?”
沈舟颐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僵然。
他深深吸一口气。
“微臣知道了。”
出得皇宫,他嗓子有些哑,眼圈亦微微泛红。天色已然大晚,暮色中一弯柔和的月亮像若隐若现的明珠。凉风吹拂,他忽然无限怅然。
那些他救过命的人反过来狠狠害他,半点不假,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贺若冰还是谁。
车夫过来,沈舟颐一头栽进马车中。
车夫还以为他大醉酩酊。
“沈太医往哪边去?”
沈舟颐:“别院。”
车驶如飞。
沈舟颐颠颠簸簸在车厢中,重重揉着太阳穴,头疼得厉害。
他没告诉任何人他其实一早就猜到月姬身份非同凡响,所以才在勾栏瓦舍中赎回月姬,好吃好喝供养着,为了有朝一日能用她挽回戋戋。他也没告诉任何人他其实根本没碰过月姬,也没碰过任何其他的女人,戋戋前世那样害他,他不思报仇,却还执迷不悟飞蛾扑火悲哀地靠近她……
他重生的意义何在呢?他医得疑难杂症,却医不好自己的心病。
了慧,你废了。
无论再让你重生千次百次,你注定都废了,没有用。
他暗暗骂自己。
别院,戋戋正满身泥土蹲在大槐树下,挖坑酿酒。槐香四溢,酿起酒来确实极清雅极惬意。闻他过来,她的小脑袋倏然扭动,“你,你回来了?”
她鼻尖还沾有一小块黏土,沈舟颐拿手绢给她拭净,“戋戋这是在做什么?”
戋戋噘噘嘴,怪他明知故问。
“我在屋里太闷,给自己找点事情。”
沈舟颐也随她蹲下来,专注看她挖泥土。一行行小蚂蚁排队路过,沈舟颐神思不属……这样景象再稀疏平常不过,此时在他看来竟格外值得珍惜。
按太后的意思,他马上就要失去她了。
或许是他今日太过安静,有悖常态,戋戋蓦然停下铲子:“你怎么了?”
沈舟颐苍白淡笑:“没事。就是好奇戋戋怎么酿酒。”
他平日都是索求无度,一摸到她人立刻把她往**带,今日文质彬彬得很。戋戋不免更加疑惑,仔细观察他的笑,居然还混杂几分怀念和不舍的味道。
戋戋续又将酒罐子放进去,掩好土,不抱期望地随口问他:“都好几日了,哥哥打算何时带我回府,贺家还记得我这个人吗?”顿一顿,自言自语,“就算哥哥真的计划扶月姬为正,也得先放我和离嘛。”
沈舟颐心脏猛地刺疼,听不得任何关于“和离”的字眼。
他冷冷斥道:“别胡说。”
给她掸掸裙摆的泥土,揽她进屋,又将她身上脏乱的外袍脱下来安置好,才继续方才的话头,“……明日就回去吧。”
戋戋蓦然怔忡,呆呆望他一眼,还以为自己幻听。
“明日?”
沈舟颐嗯了声:“我想了想,疫病的事应该已经翻篇,即便你回到贺府,也没人再找你的茬儿。”
见戋戋那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怎么,不愿意吗,不愿意的话你在这儿继续呆着……”
戋戋急忙捂住他的嘴。
“愿意,求之不得。”
她软腻的玉手微微幽香,传入鼻窦之中,醉人心魄。
沈舟颐怦然。
他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抑制对她的渴望,那晋惕明明非是他的对手,却利用强权强逼他放弃戋戋,想想如何令人甘心。戋戋已是他的妻子,与他旖旎缱绻过那么多回,他又怎能容忍另一个男人把她揽入怀中?除非他死了,不,就算是死,他也死不瞑目。
他将戋戋的酥手反握住,往手心里亲了亲,忽然涌起无边杀意。
晋惕如何,太后如何,皇帝又如何。
他要贺戋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左右他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左右他已经万劫不复了。
·
别院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戋戋从宫里带回来的一些私人衣物。她在叠衣裳的时候瞟着他,鬼鬼祟祟将一盒子藏于衣裙下层。沈舟颐冷呵,知道那是避子药,假作无话。
数日不回贺宅还是老样子,戋戋怕姚珠娘的事已经泄露出去,踏入府门时分外心虚。贺老太君等人比想象中要热情,她一回来,该洒泪的洒泪,该备饭的备饭,竟比之前她在贺府的待遇还更好些。
戋戋名义上是入宫去服侍公主,给公主做伴读,何等的荣耀。如今病愈归来,大大给贺家门楣增添荣光,贺老太君自然欢迎。
然而欢迎她的不只贺老太君,还有晋惕。
晋惕一脸阴沉,雄踞于贺家正堂之上,倨傲而桀骜。
这些天以来,晋惕殚精竭虑,为找戋戋快要把临稽城掘地三尺了,他断定戋戋就在沈舟颐手中。
他不能让沈舟颐退步,太后还不能么?
沈舟颐知晓晋惕必定会在,从容应对。
“去,妹妹给世子爷见个礼。”
戋戋心感不妙,这两个冤家怎地又碰见了,也真是哪壶不开来哪壶,敛衽给晋惕屈了屈膝。
晋惕挑眉。
“戋戋,你这些时日去哪里了?可叫我好找。”
戋戋道:“我……”
晋惕目光锁定沈舟颐,“就是他把你从宫里掳走的?”
沈舟颐可笑地摇摇头。
戋戋抿抿唇,因顾忌着姚珠娘那点秘事,道:“世子误会。”
“有我在,你怕他作甚。”
晋惕的耐心所剩无几,大步踱过来就欲拉住戋戋的手,“走,跟本世子回王府。”
晋惕料定沈舟颐没胆子阻拦,因为太后娘娘在宫里敲打过了,若沈舟颐还敢阻拦,必定是活腻歪。
然而后者还真敢。
沈舟颐一条臂膀拦在戋戋面前,白袂随风飘动,话语也不客气,“世子爷放肆。”
晋惕皮笑肉不笑,“沈舟颐。你真的想死,是吧?”
沈舟颐长睫半掩:“我也没想到世子爷龌龊如此,强夺未果,就到太后面前告暗状。如此卑鄙无耻,您晋家的家教都读到哪去了。”
晋惕神情端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对付你哪能叫卑鄙。当初你以龌龊手段迫使我和戋戋分开,可曾想到有今日?”
戋戋盯向这两个男人,捏着把汗,听不大懂他们两人的话。
贺家众人更是云里雾里。
贺老太君怒道:“舟颐!”
敢和世子爷顶嘴,是嫌命太长吗?
沈舟颐置若罔闻。
“虽太后娘娘有命,但我与她尚未和离。只要戋戋还是我沈家妇一日,世子就不能掳走她。”
他们彼此,都指责对方是“掳”。
戋戋矍然而惊,太后娘娘有命?她幽居别院的这几日到底发生什么?
晋惕道:“你觉得你们荒唐的姻婚还能维持多久,你当保命符呐?”
沈舟颐耻于与晋惕口角,“起码今日不行。”
晋惕亦耻于再和沈舟颐缠夹不清,从衣袖中直接祭出一沓文书来,摔在案上。
“瞧清楚。”
嫁纳文书,是临稽府刚刚开具的,白纸黑字已经填好“魏王世子晋惕”与“贺氏幺小姐贺若冰”的字样。文书极尽详细,连晋惕与戋戋的父母亲眷都写得清清楚楚,戋戋写的是“贺端与吴氏之嫡次女”,晋惕千真万确要娶的就是贺若冰,抵赖不得的。
这都圣上默许的。沈舟颐与贺家幺女的嫁纳文书的存档,在临稽府被销毁掉。也就是说无论沈舟颐同不同意和离,贺家幺女贺若冰在律法上都和沈舟颐没半点关系了。
沈舟颐摊开那叠文书,端详良久。
晋惕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着情敌那副出殡似的神情,大为舒畅。
“戋戋现在不是你沈家妇,而是我晋家妇!”
晋惕懒得与沈舟颐多言,朝戋戋伸出手,态度骤然变得温柔,满脸的迫切与期待:“戋戋,你看见了么,你想要世子妃之位,我力排众议为你办到。你过来,跟我回王府好不好?”
戋戋呲着贝齿,瞄向那些文书,亦觉得魔幻到极点。
她梦想了千次万次逃离沈舟颐的大计,晋惕居然轻轻易易为她做到。
她内心涌出一点欢愉来,随即被身后的沈舟颐浇瓢冻水。
痴心妄想。
沈舟颐会让她走吗?
不过听他们方才话语中意思,仿佛是太后娘娘下的旨意……谁能违拗?
戋戋同时被欢愉和恐慌两种矛盾的情绪支配。
沈舟颐读罢文书,气息一沉:“世子好快的动作啊。”
晋惕斜眼睨:“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舟颐叹:“没话说。”
转身过来仍然搂住戋戋,温和无害,“对不住妹妹,我一直没敢和你说,太后娘娘赐咱们二人和离,以后咱们做不成夫妻了。”
戋戋这才明白,他昨日的忧思和反常,都是为这。
戋戋有种逃脱虎爪的爽感,她能说什么,说我很爽吗?还是沈舟颐想让她主动提出不和晋惕走?
且遑论她能不能违拗太后娘娘的旨意,就算有的选,她也想选相对好对付的晋惕,而不是他这斯文败类的兄长。
她尴尬启唇,“哥哥,没事。”
沈舟颐最后低低恳求道:“你且与世子说说,容我们再呆一宿,明日再叫世子带你走。”
晋惕立即拒道:“不行。”
夜长梦多,难说节外生枝。
沈舟颐对晋惕的抗拒如若未闻,依旧缠着戋戋道:“行么,我的好妹妹?”
他抱着她,一面摩挲她的后背。滑滑的,指骨如玉,像刀,给患病的人开膛。
和他长时间相处过的戋戋知道,每当他这么摩挲她时,都是商量的意思。而他们之间能商量的,自然只有那件事……她的身世。
“左右只有一晚。”
沈舟颐语气恻然。
何必闹得鱼死网破?
戋戋长长吸气。
晋惕嫉妒,看沈舟颐与戋戋有肌肤接触就烦,更烦的是她还不躲。她就傻愣愣叫沈舟颐摸吗?难道从来都是他自作多情,戋戋喜欢的人真是沈舟颐?
大庭广众都见证着,婚书更是白纸黑字,板上钉钉,沈舟颐能搞出什么花样儿来。
戋戋妥协道:“好。”
转而对晋惕道:“世子爷,要不就容我一夜吧,我还有些东西和衣物要收拾。”
晋惕又要上火,着急道:“不行啊戋戋,此人豺狼虎豹,指不定对你抱有什么恶毒的心思,若是……若是伤害于你,该当如何是好?”
晋惕怕沈舟颐跟他来个鱼死网破,宁肯玉碎,不为瓦全,那可就害死戋戋了。戋戋弱质女流,被沈舟颐掐死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怎忍见她火中取栗?
沈舟颐深谙晋惕的心思,道:“世子爷若不放心,大可请您的兵在府邸看着,若有异动,直接把我拿下就是。您总也得通点人情,蓦然叫我们兄妹分离,给些告别的时间吧?”
晋惕硬声:“不……”
沈舟颐:“是吧戋戋?”
身世,身世,他手里握着自己的身世。
戋戋满额冷汗,蓦然瞥见那嫁纳文书,似乎有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