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

“还没弄清楚是你撞了我们的人,还是我们的人撞了你,就要我们赔钱,赔那么多钱,话说早了吧。”夏语澹看见大家被那个理直气壮的伙计唬住了,不得不出头扳回局面。

一百个大钱,所有人的钱凑一块儿也没有一百个大钱呐,而且,凭什么要赔呢?

“还没弄清楚?”伙计疾言厉色的抖着下摆的污渍道:“大伙儿看看呐,看看,这不明摆着的……”

“扯这么大的嗓门说话干什么?嗓门扯这么大就有理呀!”夏语澹骤然拔高了声音,眼睛直盯着对方眼睛说话。夏语澹虽然这几年装小孩装的自有易趣,心智没有倒退,不是王青竹之流,几句先声夺人的话,就被糊弄住了。

周围议论声一下子停了下来,纷纷把目光投向夏语澹,之前没有留意,现在细看之下,才发觉这个小孩和她的伙伴们不一样。六七岁的年纪,眉眼精致秀气,粉嫩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柔亮的光泽,比她的伙伴们要白净许多。模样的出众还在其次,最不一样的,是她穿了一件合身的衣服。

给一个六七岁,不停在长个的女娃子做一件合身的衣服,乡村的一般家庭条件是办不到的,也舍不得这么办事的。小孩子的衣服,多是哥哥穿过给弟弟穿,姐姐穿过给妹妹穿,要是家里三代同堂,加上堂兄弟姐妹,能穿到新衣服的几率就更小了。就算一件衣服,单独的是做给你穿了,为了能让衣服多穿一季,多穿一年,身形,袖子都是往大了做,留着放长的空余,如此一来,一件衣服,随着身体的成长,总有那么一处是不合身的。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虽然穿的是一件款式极其简单的,交领右衽的浅绿色布衣,可是从肩到腰,到袖子都裁剪的恰到好处,袖口没有折边,显然是量着她的身子做的。

夏语澹不知道周围的眼睛是这么毒辣的,既然发作了就从容的应对道:“大伙儿看见的,就是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你现在这个样子,可赖不着我们。”

锦绣坊干这一行的,伙计也看出了眼前小女孩的不同,不过,到底欺她年纪小,蛮横的走近一步道:“撞完了人,还想拍拍屁股走了,没那么容易!”

“今天话说不清楚,我还不走了!”夏语澹迎上一步,拍开王桃花来拉自己回去的手,背对着伙计,环顾着大伙儿道:“他说,是我妹妹撞的他,我妹妹说,是他撞上来的,各位叔儿婶儿刚才有谁亲眼见到,他们是怎么撞在一起的吗?”

夏语澹的身体年龄要比王春英小好几个月,不过,夏语澹现在气场开了,王春英当然是妹妹。

没有人站出来说话,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谁会留意呢,大家围着只是想看热闹而已。

伙计把众人的缄默理解成对自己的同情,得意的看着夏语澹。

“好,没人看见,就听我说!”夏语澹有条有理的道:“他说,是我妹妹撞了他。大家细想想,他这么大一个人,我妹妹这么小的个头,走路是用牛劲往前冲的吗?才能把他那么一个大人,连人带担子都冲撞了,就算我妹妹是属牛的,直直的向他撞去,他要是站住了,也应该向后摔去,可是现在大家看看他的衣服后摆,干干净净的。所以,只能是他在挑着担子急行的时候,迎面撞向了我妹妹,两人这样撞在一起,他的下半身被我妹妹的身体绊住了,我妹妹抱的鸡蛋才能这么一大片的砸在他的衣服上,然后他扑倒在地,摔了担子,你们再看看,他的左膝盖还有一块泥,就是他往前摔的时候磕在地上的。他要是不走那么快,他要是看见了我妹妹,能把自己摔成这样吗?”

夏语澹一句句的,说得从容不迫,一边说,一边手脚比划指点着,让大伙儿都能理解这个事情。大伙儿想了想,觉得这个小孩说的很有道理,纷纷点头。

伙计急了,强争道:“你们是一伙儿的,话由着你们说!”

“我们是一伙儿的没错,但情是情,话是话。我哪句话没有说对?”夏语微扬着头看人道:“你这样子撞了我妹妹,你没错吗?怎么算的要我们赔钱,还要赔一百个钱。”

“那要小娘子算,你们要赔多少钱?”一个嘲弄的声音从外围传来,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梳着几条小辫子戴着帽巾,一身缎面衣料,衣料上兰草的浮纹在阳光里盈着一层光,稚嫩的脸上带着无所顾忌的嘲笑。

伙计看见这个男孩子,恭敬的点头哈腰叫了一声‘九少爷’,接着就横了起来:“既然这样,你们要赔多少钱?”

很多时候,即使道理站在你们那一边,亏还是要你们吃了,这叫做息事宁人!

夏语澹是不想那么干脆的息事宁人,对上个有来头的小孩也照挣不误,对着他道:“你的伙计说他今天是第一天上工,第一天上工就出乱子,担子挑不稳还要出来做事,地上这些茧子的损失,就是给他一记教训。至于衣服,他那身衣服,洗洗套回去,能少块布料吗?还不是照穿,我们这里,多少个鸡蛋……多少个鸡蛋?”夏语澹转头问洪家兄妹。

“十八个!”关键时刻,洪青竹没有掉链子。

夏语澹转回头来接着道:“我们这里,十八个鸡蛋,碰的一声,就听了个响儿,听完就没了,三个两文钱,十八个十二文,也不多占你们便宜,你们倒赔出十二文钱就是了。”夏语澹能感觉到对方的傲慢,因此语气里也故意带了几分傲慢。

这个九少爷是这一代锦绣坊当家温晟的长子温神念,在温神念之前,温晟和妻子甄氏有过三个儿子,每个孩子活不过一周岁就夭折了,有批命的说,温晟子息艰难,要勾走八个儿子才能存住一个,因此,温神念落地之后,就排行第九,来糊弄鬼神,又在温家于望宿县的老宅藏了几年才抱出来,虽然头几年和他之前夭折的哥哥们一样病病殃殃的,满了六岁之后也是健康起来,平安养到九岁了。因为这么不容易才养住的儿子,且小时候怕他太娇嫩,禁不住,养着时就少了些尊贵,如今成长起来了,温家上下加倍了补偿他,放开了溺爱他,都是哄着让着他的。

温念神倒是没想到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女孩子,见了自己还要强挣,不过也不觉得恼,挺有意思的,那张嘴怎么说出这些话来,玩性上来,走过去伸手要捏夏语澹的脸。这样的举动,也是他在家里和丫鬟们顽惯了的。

夏语澹正防备着呢,啪的拍开他的手道:“干什么,说不过我,要动手了?”

温神念窘了窘,有一点点委屈的道:“只是想看看你牙口是怎么长的而已,这么大反应干什么,没想到在乡下地方,有这么会辩的一张嘴。”

夏语澹没煞住话,随口道:“少见多怪,曹冲七岁称象,我这样的,也不算什么,我能看着你家的伙计浑赖了我的人。”

温神念颖悟绝人,看不惯别人越过自己一副聪明的样子,因而讥讽道:“曹冲十三岁就死了。”

夏语澹没想到这个小鬼头能接住话,而且接得这么毒,震了一下,道:“管他死不死,先赔十二文钱来!”

“小东家,钱我们不要了。”王桃花出声劝阻,王桃花怕争执下去,夏语澹当场要吃亏,对方明显蛮横,不讲道理的。

对头换人了,夏语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临机立断道:“算了,看在你们损失那么大的份上,我们也不和你们计较几个鸡蛋了,我们走。”说着,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了。

“站住!”温神念不喜欢夏语澹说话的口气,冷笑道:“这点损失在小爷这算什么,爷还赖你们几个钱。给钱!”最后一句,是对跟过来的仆从说的,说完了之后,昂着头先迈一步,气呼呼的走了。

温神念听到‘小东家’三字,原本一点旖旎静了静。

温神念在外围听到这个女孩子的声音,是起了逗弄之心的,毕竟在这样的乡村里,遇见一个说话这么溜,胆子那么大,条理那么清的人,是难得的,想她小户出身,能弄过来陪自己玩乐,可是‘小东家’,有点家资,用着别人干活的,才能称上东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家资。

自己一眼拿不定的事,来日方长。所以温神念先走一步了

随从揣摩着,以为小主子被这群乡下人气到了,因此替主子出去,掏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没好气道:“几个烂鸡蛋,谁看在眼里呢!”

纷争平息了,看热闹的散了,那个肇事的伙计挑起担子,还很神气的踩着烂鸡蛋走。

夏语澹嘴仗打赢了,心中却憋了一口吐不出的郁气。不过其他人并没有这个感觉,不用赔钱,还倒给了好些钱,多好的事,满足的在蛋渍泥地里捡着铜钱。

夏语澹收起那些不太实用的自尊心,蹲在地上强迫欢喜道:“快数数,有多少文?”

满手的蛋渍和泥泞,王桃花双手捧着笑道:“三十三文,多给了我们二十一文。”

没人在意对方恶劣的态度,铜钱才是真实的。

王铜锁公正的道:“今天多亏了小东家在,不然怎么会便宜我们。”

“我是你们的东家嘛,不是说说的,当然要罩着你们。”夏语澹豪气的道。

“小东家,曹冲是谁呀?”王万林抓住了这个重点。

夏语澹含糊的道:“曹冲?和我一样聪明的小孩,要是他遇到今天这种事,也能想出这些话来。这些钱你们分了吧,不用算我,不过今天的事都不能告诉家里呀,要是被知道了,英子爹要打人的。”

洪家兄妹那爹老扣了,要是知道十八个鸡蛋砸在地上,有钱也忍不住心疼呀,大家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