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妩要拉他起来, 他也不想在此处喧闹,随着去了前方宫门。
前后左右除了一个守门的裴喻,再无它人。
他只觉得荒唐, 闭了闭眼,挤出一个笑来:“公主要有何话要和臣说吗?”
“温慎。”月妩抱住他, “你在生我的气, 对不对?”
他没有推拒, 淡淡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何好生气的?况且是我自己来晚了,怨不得谁。”
月妩没有回答,自顾自问:“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你来晚了。你在生我的气,我却不知晓你气在哪处?你告诉我,我解释好不好?”
“不必,公主与臣以后也不必再相见。”
“为何?你不喜欢我了吗?”
温慎脱口而出:“不喜欢了。”
月妩怔怔看着他, 沉默许久, 才问:“为何不喜欢?”
“近来一直不太康健,后来发觉, 只要看见公主便会咳嗽不止, 若不见,反倒会好一些,便决定,不喜欢了。”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宫墙之上灰秃的天空。
“若看见我, 你便会不舒服是吗?”
“是。”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月妩几乎还没回过神, 眼泪就掉了下来,将他红色的官服染深一块儿。
“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她紧紧盯着他,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来,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平静。
他毫不犹豫回答:“是。”
月妩嘴角已开始颤粟,泪珠接连往下滚,仍旧不死心:“你要将我们过往的回忆全都忘了。”
“是。”
“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是。”
月妩沉默,过了很久很久,有夜风吹来,她似乎清醒一些,最后问:“你不要我了。”
“是。”
“我要你亲口说,不要我了。”月妩咬住牙关,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死死盯着他。
他缓缓垂下眼,静静看着她,淡漠道:“我不要你了。”
月妩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三息后,泪如雨下,提着繁重精致的裙子跑了出去。
整个宫道之中,全是她头上步摇撞击的叮叮当当声。
温慎往前踉跄几步,看着那两道往宫内追逐的身影,转过身去,两行清泪落下,一步一步往外走。
杜宇早在宫门口候着,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什么也没敢说,只开了车门,等他进车后,便驾着马车往府中走。
快到府门时,他忽然开口:“将房里摆放的布匹首饰胭脂水粉全扔了。”
杜宇一愣,有些肉疼。那些东西可值不少钱,怎么能全扔了。但他不是付同,不敢劝,只能应是。
“我还有一些积蓄。”马车进了门,他缓缓下车,往房中去,“我还有一些积蓄,分成三份。一份给溪行送去,用来将谌儿养至成年;一份给你和付同,还要劳你二人照顾老伯;还有一份送去莲乡冯家,用来办义学,虽然不多,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说着,已将这些年攒下的微薄银两拿了出来,分成三份,装在了三个荷包里,交给杜宇。
杜宇直觉不对劲:“大人这是何意?”
“并未何意,你将银钱收好便是,我要休息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是。”杜宇抱着荷包,一步三
回头出了门。
人走后,温慎并未动,看着桌面许久,铺平纸张,研墨书写。
还是从前那种规规矩矩、四四方方的字体,他不缓不急写了不到半页,便将纸折好装进信封,封好后收在抽屉中。
天黑得很快,他没关窗,躺在小榻上,看着外面落叶。
风太大,卷进一片枯叶飘飘****落在他脸上,遮住他的双眸。
回首半生,才觉恍然,从前总以为当下便是最苦的日子了,想着往后再没有这样难熬的时刻,却不想,一重关比一重关高,关关难过。
也许,不过便不难了。
进了深秋,一天便比一天冷起来。
京城比江陵还要冷上许多,冬日里若不穿个大氅,抱个手炉是过不下去的。尤其是快到年末的最后一个月,雪下得比江陵大多了,一脚踩下去便是一个坑。
温慎正好从宫中出来,看着街边有几个小孩在打雪仗,忍不住弯了唇。
“大人,要休年假了,不如去谢大人那儿过年?也好和小公子团聚。”
“不去了。”他说过一句,嗓中进了冷气,又开始咳嗽起来。
杜宇未再问话,稍稍加快了些马速,没多久便进了门。
他抱着手炉往里走,停在屋檐下,跺了跺靴上的雪,道:“我就不去溪行那了,你带着老伯去吧,南边暖和,也好过些。”
杜宇怔然:“我们如何能将大人独自一人留在这儿?”
温慎笑了笑:“公务繁忙,我不定何时才能忙完,再者到了过节那几日,陛下也定会宴请群臣,即便你们在这儿,我也无法和你们一起过年。倒不如你们先去溪行那儿,待我忙完自己过去便行。”
杜宇有些为难。
“老伯年龄大了,受不了这样冷的天,你送他先去就是。”
杜宇犹豫半晌,终是点了头:“那我先送老伯去,而后再回来接大人。”
温慎身上暖和了些,放下手炉,笑道:“你若是不嫌麻烦便折腾吧。”
见他脸上并无异色,杜宇稍稍放下心来,第二日送他进了宫后,便启程送老伯去徐州。
杜宇走了,那人也不会寻来了,他一个人,终于可以在街道上四处走走了。
他在街边买了一碗热汤,恰好听见有人在议论平阳公主和平阳驸马,便问了摊主一句:“这是在议论什么?”
摊主也好说话,直言不讳:“能有啥,还不是说平阳公主水性杨花……不过这也是我听来的,你莫要胡乱传啊……”
“平阳、公主和驸马感情很好吗?”他捧着那碗热汤,放在唇边,喝不下去了。
“从前那是相当好,驸马心善,自从公主与驸马在一块儿后性子也收敛不少,两人常常布粥行善,那叫一个郎情妾意。公主素爱荷花,有一年夏日,驸马从郊外荷花池运回来一车荷花,将京中娘子羡慕得呀……只可惜,公主骄纵惯了,不懂珍惜,非要闹去什么什么官门口……”
他缓缓放下汤碗,又问:“听说他们办了纺织处,不知您是否知晓在何处?”
摊主指了指前面:“喏,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他道了声谢,慢慢往前走去,沿着街道一路往前,临近纺织处,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姑娘围在一起背千字文。
再往前走一些,还能听见纺轮摇动的哐哐声。
这是他们的地方,他们并肩而立,会被一起写进史书里,或是讲述他们开辟新路的正史,或是描写他们旖旎情爱的野史。
而他,或许只会成为他们感情中的一段污点,为这一段绮丽情史增添几分趣味,百年之后,沦为笑柄。
又下雪了,来时的脚印已被遮盖住,再也看不见了。
连日的雪停了,屋檐上积雪消融,滴滴答答往下落,没个停歇。
院中突然一阵慌乱,有侍女左冲右撞往室内跑,高喊道:“殿下,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月妩正躺在美人榻上,她微微撑起身,懒懒道:“慌什么,说清楚,是出什么事了?”
侍女没刹住,直直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道:“今日早朝有人弹劾温大人勾结朔王意图谋反,陛下震怒,现下已将温大人关进大牢了!”
“什么?!”月妩猛然坐起身,盖在身上的羊毛毯子滑落。她直起身来,喃喃自语,“不可能,温慎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怔愣一息,她弯身穿鞋,拿上大氅,快步往外走:“我要进宫!”
侍女在后头追:“殿下,殿下!莫要前往!今早为温大人说话的人全都被责罚了!陛下放言,此事未查明前,谁再敢为温大人说话,便视作同谋。”
月妩顿住,眉头快要拧在一块儿:“是谁弹劾的?”
“奴婢不清楚朝中官员,并未听清楚。”
“你在哪儿听的?”月妩抓住她的肩,紧紧看着她。
侍女道:“奴婢早起采买时在宫西门附近听见的。”
月妩心下了然,快步出门,待上马车时,她已思索清楚。
此事定是交由刑部调查了,她现下须得去刑部问明情况,知晓温慎被关在何处,而后再去看看能不能去探望。
刑部有卢家的人,官职不高,但可以一问。
她进了刑部,便直朝卢家人寻去。
那人很是热情,引她去角落里小声说话:“此事怪得很,陛下登基已快有九载,便是真要造反也不该在此时造。况且陛下宠幸温大人,他何苦舍近求远去谋反?殿下还是莫要掺和此事的好。”
“多谢小叔叔提醒,可温慎是我旧交,我即便不为他说话,也要去见见他,小叔叔能帮我打探打探人被关在何处吗?”
“既未在刑部大牢,定是关在宫中,怕人被毒害了,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儿。”
“多谢。”月妩与人道谢后,匆匆又往宫里赶。
她记得侍女所言,亦知晓危险,可她不能不去为温慎说话。即便是天底下的人都不信温慎,她也信温慎。
她身上有令牌,除了夜里宵禁,随时都能进宫。
此时,一进宫门,便奔向皇帝那儿去。
皇帝听人通传,便知她是来做什么的,连头也未抬一下,朝内侍道:“不用理她,让她在外头跪着,你叫两个人去温慎跟前溜一圈,将此事无意说与他听。”
“是。”内侍缓缓退下,没多大会儿又进来。
“可去说了?他有何反应?”
内侍抿了抿唇,道:“看着像是没什么反应。”
皇帝眉头皱起,放下手中毛笔,吩咐:“那便不用去叫平阳起来了,叫她一直跪着。”
内侍张了张口,往后退了几步,又停下。
皇帝瞥他一眼:“还有何事?”
“不若叫公主去劝劝?”
“噢,也是。待朕阅完这沓奏折,问过温慎后,再叫平阳去劝。”
内侍看一眼那摞得老高的奏折,一阵语塞,退出内殿,往外殿去。
月妩正跪在外殿门口,见他来,眼中有了一丝光:“舅舅可愿见我了?”
内侍摇了摇头:“殿下不如先回去,稍晚一些再来,这会儿风大,这样跪下去,身子恐怕会出毛病。”
月妩眼中黯淡下来,又跪回去,也摇头:“陛下若不许我去见温大人,我便一直不起。”
“您这是何苦呢?”内侍恨不得将两人拉去一起,亲自问个清楚,各自都在想些什么,“那若是有消息了,臣再来与您通传。”
“多谢大人。”月妩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往里缩了缩。
内侍看她一眼,叹息一声,又往殿内去了。
午时皇帝稍吃了些东西,继续批阅奏折,等那沓奏折批阅完,天已微微黑下来,他大手一挥,淡淡然:“天黑了,宫中歇息不便,叫平阳回去吧。”
内侍也很是无奈,出门婉言:“陛下心疼殿下,叫殿下先回去。”
月妩摇头:“我不回去。”
“您不回去歇息,陛下也要歇息了,您跪在这儿除了将自个儿膝盖跪出毛病,不会有任何用处。”
话音刚落,殿内的烛火一盏接一盏地灭了。
月妩一慌,爬起身来,踉跄几步,摔倒在门前,猛敲殿门,高声喊:“舅舅!舅舅!求您让我见见温慎!我与他相识多年,敢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舅舅!求您!求您!”
暗下来的偏殿中,皇帝站在窗边,低声问:“你可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