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京城数载, 如今再站在京城大街上,温慎再无从前那般狼狈。
虽还着一身粗布,但气势与从前大不相同, 面容依旧温和,但比从前少了几分笑意, 不矜而庄。
他望见街道有布匹铺子, 招呼付同前往。
“这料子很鲜艳, 小妩必定喜欢。”
付同不知说什么好,家里的布匹已堆了半间屋子了,这回来京光布匹都带了三大车。
可他也不知该怎么劝,若是买些布匹能让大人心中好受一些, 那便买吧。
“付同,付钱。”
“哎!”付同摸出荷包,交了银子,正要抱起布匹,却被温慎抢了先。
“我来抱着吧。”他抱着那匹粉白色的料子, 大步走出门。
马车前有赶车的少年, 名叫杜宇,是他在地方为官时收留的孤儿, 如今也跟着他调任京城。
“大人, 布匹放车上吧。”杜宇跳下车,推开车门,让他好放布匹。
他放完,并未进车,指了指不远处的首饰铺子, 又道:“去那儿也看看。”
杜宇与付同相视一眼,只道:“付哥哥随大人去吧, 我在这儿守着马车。”
付同不是很喜欢这个活儿,每次大人站在那儿自言自语,他都不知该如何答话。但杜宇比他小,在大人身旁服侍比他还晚,他也没脸将这苦差事推到杜宇身上,只能应下。
“我看这个玉镯子不错,你觉得呢?”温慎看着柜上摆放的玉镯,不待人回话,便又道,“只是不知小妩有没有长大,这个镯子她戴不戴得了。”
付同忙道:“既如此,不如将人寻回来后再买。”
掌柜也急了,拿了镯子与他瞧:“这镯子下到小姑娘上到妇人都能戴的,您拿回去,若戴不了再来找我换,这成色可不多见。”
温慎摸了摸那只通透的玉镯,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弯起:“付同,付银子吧。”
玉镯并不便宜,荷包里的银子已见了底,看得付同有些肉疼。
这若是人还在,买便买了,好歹是有人戴着,也不算是浪费,可人又不在,买回去放在屋子里生灰,不知是如何想的。
出了铺子,付同忍不住嘀咕一句:“我看别驾上回介绍的娘子也不错,大人还不如将人娶了,省得买这样多东西浪费。”
温慎脚步一顿,攥了攥手里的锦盒,语气淡淡:“你若再多说一句,往后便不必跟着我了。”
付同当即闭了嘴,不敢再多言。
温慎心中不悦,再无心思到处乱逛,跨步上了车,沉默许久,道:“去陛下给的宅子里看看吧。”
车外只回了句是,马车便缓缓向前行驶。
街市人多吵闹,走一步便要停三步,驾车闲得无事,杜宇忍不住低声道:“你与大人说这些做什么?白白惹他生气。”
“生气总好过每日欺骗自己来得好,气过了难受过了便好了,如现下这般成日活在幻想里算什么回事?”付同早有不满,“这些年为找人花了多少时光银子,欠下多少人情?可到头来连个毛发也未见着,难道要这样耗一辈子吗?”
杜宇抿了抿唇:“可那毕竟是大人的发妻,十四岁便跟了大人,大人如何能放得下?”
付同冷哼一声,瞥过头去:“我看宋公子说得也未必没有道理,说不定她就是攀上高枝儿了,否则这么多年为何声不见人死不见尸?”
杜宇未再答话,他并不了解大人的过去,但他相信大人能如此执着,想必大人的发妻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马车又往前行驶一段,刚要好走起来,前方突然冒出两队官兵,将人往两侧赶,高声喊:“平阳郡主车架!速速回避!平阳郡主车架!速速回避!”
一时间,人都朝两道挤来,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杜宇未来过京城,觉得新奇:“这平阳郡主好大的架子。”
“嘘,可不能乱说。”付同急忙拦住他,悄声道,“平阳郡主可是长公主之女,陛下之甥,受宠得很。”
“这样厉害,我竟未曾听闻过。”杜宇感慨一声,伸着脖子要往街道上看,被官兵训斥一声,又缩了回去。
他捂着脑袋,有些委屈:“我瞧街上的人都在看,怎就凶我一个?”
有人回过头来,笑嘻嘻道:“谁叫小兄弟你太过显眼,你看他们都在看,但官兵一来便会缩回去,只有你还傻愣愣盯着。”
“原来如此。”杜宇喃喃一声,又问,
“你们也是外地的,没见过郡主出行吗?”
“非也非也。平阳郡主曾在城北布粥,有人见过说是惊为天人,我等才想凑个热闹,瞧瞧那人说得是真是假。”
杜宇点点头,踮着脚,往前面看。
如今已入夏,天气热得很,郡主车架两侧开了大大的窗,窗上装了轻纱隔挡,只能看出个人影,哪儿能瞧得出美丑好赖。
他有些遗憾:“这也看不出什么啊……”
话音刚落,身后的马车车门嘭得一声响,温慎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疯了一般朝人群里挤。
“大人!”杜宇与付同齐齐低呼一声。
付同急忙跟上:“你务必收好马车,我去追!”
人潮拥挤,摩肩接踵,温慎像是看不见前方的人群,双眸死死盯着大路上的车架,用肩顶开人群,朝前追去。
“大人!大人!”付同个子小,穿梭更为容易,很快便抓住了他,“大人!你要去何处?”
“我看见小妩了,我要去寻她!”他用力甩开,双手扒着人群继续朝前钻去。
已有人不满了,开始骂骂咧咧,说话极为难听。
可他半点儿也听不到了,从官兵围着的缺口钻出去,大步朝前追。
“竟敢追赶郡主车架!你不要命了吗?!”官兵大呵一声,手中的矛便要往他身前去。
付同眼疾手快,将人捞了回来,连连道歉。
所幸车架已走远,官兵须得跟上,一时都散了去,只剩温慎还站在原地,目光随着车架走远。
周围人群逐渐散开,有一两个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有意思,忍不住多了句嘴:“那可是陛下的亲外甥,如今已许配给了裴家大公子,你如何敢多看?”
温慎一怔,猛得上前抓住那人的肩,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你你,这可是天子脚下,你敢动我?”那人吓得连连后仰,以手指他。
“对不住对不住。”付同慌忙将人拽开,摸了碎银子交出去,“我家公子只是想问问这平阳郡主的事儿,并未有冒犯之意。”
那人看了一眼银子,挑了挑眉,接过银子快速揣进怀里,立即笑开:“那您可算是问对人了,这京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付同并未有问话之意,只不想温慎在此失了态,拉着他要走,低声劝:“大人许是认错了,我瞧那窗外轻纱不薄,根本看不清人脸。”
“我看清了!”温慎突然大吼,街上的行人都朝他看过来,他只看着付同摇头,低声哽咽,“我看清了,我不会认错,那就是小妩……”
他松开付同,转身看向方才收了钱的中年男子,复问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中年男子立即放下口中的碎银子,笑呵呵道:“我说平阳郡主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外甥,前些年接回宫里来,还赐了国姓,改姓月名妩,封号平阳。”
温慎唇角微微颤抖,忍不住笑起来,泪往口中落。
那男子觉得他怪得很,但又舍不得这样一个财大气粗的外乡人,硬着头皮接着道:“也是前几年吧,陛下做主将平阳郡主许配给裴太傅之子。裴太傅你们知晓吧?”
温慎缓缓闭眼,摇了摇头。
裴太傅他如何能不知晓,裴太傅之子裴大公子他更是清楚得不得了。那年高中,便有人称他与裴太傅之子裴喻有些神似,那时他还曾婉言,不敢与裴大公子相较。
“这都不知晓?”那人摇了摇头,解释道,“裴太傅三朝为官,是裴家的家主,其长子裴喻生性聪慧,十五岁那年与城外静元寺方丈对弈,险些赢了方丈,从那起声名大噪。只可惜身子不济,久未成家。据说平阳郡主百花宴上一眼相中了他,从宫中追到宫外,陛下宠爱郡主,不久便下了圣旨,给两人赐了婚约。”
一旁付同听得已是龇牙咧嘴,他偷偷瞧了一眼温慎,见温慎面色苍白双目失神,心中焦急,又拿了碎银子给那说话之人,想催人快些走。
不料,那人会错了意,拿着碎银子在衣角上擦了擦,说得更起劲儿了:“要说这平阳郡主性子骄纵,与那位是别无二致,还曾当街纵马伤过百姓。可自从与裴大公子看对眼后,那又是办纺织局,又是布粥的。”
那人说道激动处,忍不住指着远处:“前年益州大旱,城外来了好些难民,郡主与裴大公子就在城北……喏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出去就是,他两人就在城北布粥,那真是郎才女貌,极为登对,叫人看过一眼便忘不了。”
“行了行了,我们还要赶路,不与你说了。”付同再听不下去,急忙搀着温慎往回走。
这些年在外为官,一切事宜都亲力亲为。若忙起来,常常不舍昼夜茶饭不思,偏偏去的还都是些穷乡僻壤,岭州湿热多有瘴气,益州炎热夏不能眠,并州常年风沙。
如此来回折腾,身子早不如从前,付同真怕他再听下去,便要倒地不起,这会儿只一个劲儿地将他往回拉。
而他似乎也是丢了魂儿了,只拖着步子愣愣跟着走。
直至回到车中,看到那匹粉白色的布料,他恍然回神,朝外大呵一声:“去长公主府!”
杜宇看一眼地图,当即要掉头,付同连忙拦住,朝里道:“大人一到京城若不先去吏部报备,反而先去了长公主府,在外人看来恐怕不好。”
“是啊是啊。”杜宇附和。
“大人不如修书一封送去长公主府,若郡主真有何苦衷,看了信,定会来寻大人解释,也省了大人与长公主冲突。”
车厢里没声音了。
温慎垂眸看着身旁的布匹,泪落下将粉白的布料浸湿一块。
他悄然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好,先修书一封。”
许是有什么隐情呢?或许小妩也有话与他解释呢?他不能这样冲进长公主府,他想听她来亲口解释。
“先回府。”他又吩咐一声。
马车进了府门,他迫不及待冲进房中,转了一圈。
跟在后头的守门老头有些摸不着头脑:“温大人这是作何?”
付同摇了摇头,只问:“劳烦告知书房在何处?”
“在这边,请两位随我来。”
话音刚落,温慎从房中又冲了出来,跟在老头身后冲进书房,手忙脚乱将包袱里的砚台笔墨翻出,胡乱研磨几下,铺了纸提笔就写。
其余几人没敢追进来,都站在门口,看着他往地上扔纸团。
他写吾妻小妩,时隔……
写不下去,抓成一团扔了。
又写小妩,当初为何不辞而别而别,可是有什么苦衷?
又写不下去,又扔了。
来来回回,不知废了多少纸张,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在纸上潦草质问:陈妩,你可还记得我?
仅此一句,已用了他大半的气力。
他将信封好,快步出门交给付同,严肃叮嘱:“务必送到公主府!”
付同连连点头,将信塞进怀里,往外跑去。
“大人,现下是要去吏部,还是在家中休整?”杜宇见他站在门口发怔,忍不住上前找话说。
他垂了垂眼,手指曲了曲,抬眸冷声道:“去吏部!”
与吏部中人客套一番,天也差不多要黑了。望着天边的残阳,他吐出一口浊气,心中郁气终于消散一些。
下了车,他朝杜宇吩咐一声:“去看看付同回来没有。”
“是。”杜宇快速往院子里跑,转了一圈,并未看见付同,心中一慌,缓缓走回去,低声道,“付同哥还未回来。”
温慎心跳停了一瞬,慢慢朝房中走去,半响才回过神:“噢。”
杜宇跟上去:“大人,天快黑了,我去煮饭了。”
“你去吧。”温慎看着桌上的纸张,讷讷回复一句。
杜宇走出门,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心中焦急万分,想要去寻付同,看看是何情况,可府中就他们两人和一守门的大爷在,他根本走不开。
他忧心忡忡煮完饭,试探朝房中问了一句:“大人现下可要吃饭?”
温慎仍旧怔愣着,像是失了魂魄,钝钝转头:“等付同回来再吃。”
杜宇心中一阵不安,既希望付同早些回来,又希望付同不要回来。这样久未归,结果已很明显了,偏偏大人抱有一丝希望。
天彻底黑下来,月上中天之时,院门一声轻响,付同从外进来,一眼看见月光之下的杜宇,疾步走近,低声询问:“大人可睡了?”
杜宇愣愣起身,没有回答。
“长公主府中之人不肯传信,我不敢回来,怕大人伤心,一直在院门外蹲着,这个点儿才敢进门。”
杜宇没有接话,默默垂下眼。
付同直觉不对,缓缓转身,却见温慎正衣衫齐整地站在窗边。
“大人。”付同头皮有些发麻,急急解释,“长公主府一直是由长公主在做主,说不定郡主并不知晓此事。”
温慎沉默许久,扯了扯嘴角:“或许。”
“大人……”
“将信给我吧,明日还要进宫面圣,送信的事改日再说。”
“大人……”付同还要再说些什么,但温慎的手已伸过来了,他双手将信归还。
温慎看着手中的信,笑了笑:“早些睡吧。”
说罢,他关了窗,拖着步子,坐在桌边,盯着未署名的信封很久,眼泪啪嗒几声落在上面,溅出深色的小花。他举着烛灯,将信烧了。
烛灯燃了一夜,翌日一早,他默默起身,换了官服,乘车往宫里去。
付同和杜宇都看见他眼底的青黑,相视一眼,没有说话,默默驱车。
到了宫门,有内侍来接,他下车缓步在宫墙之中。
不走多久,前方便是兴庆殿,殿外跪有一纤细身影,不知是谁。
他往前走,快到殿外时,却见那道身影扶着膝盖缓缓起身,一瘸一拐朝旁边的宫道上去。
内侍见他眼神飘走,解释一句:“那是平阳郡主,每月都会来跪上一两回。次数多了,陛下便不想见了。”
温慎脚步一转,就要追过去。
内侍却道:“大人,进殿吧。”
温慎停下脚步,偏头看着那道身影很久,内侍又催一次时,他才抬步迈进殿中。
他极尽克制,尽力清醒着与皇帝说完话,快步朝宫门外追去。
“大人何故如此着急?”
“家中还有要事。”他知晓宫墙之中不能狂奔,可心中实在着急,只能放快脚步。
碰巧他出门时,那辆车架从另一个宫门口出来不久,正在前方。他快速与内侍道别,大步跨上马车,急促吩咐:“跟上那辆马车!”
付同不用多想,便知晓要追的是谁的车架,只催促杜宇更快一些。
杜宇不敢怠慢,急急往前追。
可就在要追上之时,前方的马车突然拐进了巷子里,停在了一座宅院门口。杜宇一看那宅院的门匾,手一顿,勒住了马。
温慎一直看着窗外,比他们还要早看到那明晃晃的裴府二字。
“大人,要不还是先回吧。”付同硬着头皮说出。
“不。”温慎死死盯着那紧闭的侧门,“我在此处等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