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大殿, 乘上马车,月妩立即抓住母亲的胳膊,急急道:“娘, 你答应过我要接我夫君来的。”
“我是答应要接他来,长公主府这样大, 总是有他住的地方。”
“那为何还要答应给我相看?我已成亲了, 已有孩子了, 如何能再与相看?”
母亲一把甩开她的手:“那又如何?!你是郡主,若不是你外祖已逝世,想封个公主也不过轻轻松松,你就算是养一屋子的男人也无人敢多说什么!”
她心中焦急:“可我与夫君说好, 此生只有他一人,我若这样做,他必定会伤心的。”
“你堂堂一个郡主,难道还要为一田舍奴守节?可笑至极!”
月妩怔住,嘴角抽搐两下, 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张了张口,默默垂泪:“你答应过我的, 要将我夫君和孩子接来的……”
“那又如何?我能许他进府已算是莫大的恩惠, 你还想要如何?”母亲捏住她的下颚,微微抬起,狐狸眼微微一眯,冷冷道,“你若再敢为他说话, 此生莫想再与他相见。”
说罢,母亲松了手, 在她下颚留下两个指痕。
她双手撑着车座,垂头低声抽泣,随行侍女无一人敢出来说话。
行至长公主府,一群侍女围过来迎接,簇拥着她往那个又大又空空****的院子里去。
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坐在铜镜前,任由那些侍女拆掉她头上的素色簪钗,换上一身轻便的衣物。
直到头饰被拆卸完,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过了许久,她轻声问:“挽玉呢?”
“奴婢这就去唤。”跪坐在一旁的侍女起身退出门。
不多时,挽玉进门,她起身将门关上,牵着人进了内室,小声道:“母亲要为我相看亲事,你能不能帮我传一封信去江陵?”
“这……”挽玉有些为难,当即跪下,“不是奴婢不愿意,是府中管得严,下人们是没机会出去的,若要出门必先与掌事的侍女说过,经由掌事侍女的同意才能出门。”
“我这院中谁是掌事的?”
“醒春。”
月妩闭了闭眼,醒春是母亲亲自指派来的,只看醒春那严肃神色,便知寻她是绝不可能的:“你先起来……”
“殿下既未回绝将人接来,娘子何不先应下,待人来了再与人解释清楚。”
“可我就是怕解释不清,他若一到,知晓我与旁人议了亲,我该如何解释?”月妩起身快步走去书桌旁,提笔写信,“我传信只是想叫他心里有个准备,与他先通好气,再徐徐图之。”
挽玉跟过来:“恐信中说不清楚,娘子若传信,娘子夫君可会信?”
月妩转过头,露出笑意:“只要我说,他必定会信。况且我夫君足智多谋定能想破其中缘由,也能寻到解决办法。”
“娘子夫君是做什么的?”
“他是个读书人,前些年已考中了秀才,因放心不下我,未再去书院读书,在乡下义学当了教书先生。”月妩边解释边继续书写。
挽玉略微走近一些,上前磨墨:“奴婢听闻那些读书人每年都要花费好多银子求学,娘子夫君若不去书院,能考得上吗?”
“他生性聪敏并不是我夸大,我们在乡下住时,常有他旧时同窗前来请教学问,他若来科考,必定高中。”月妩微微叹息,“今年若考试照常,他必定前来,我定要在考试之前将信传出去,否则到时他见我,我该如何回答?”
月妩放下笔,又看向挽玉:“在莲乡谁人不识我夫君?每岁到了过年,必有一群人前来送吃送喝,他帮村民改农具租耕牛挖水渠,没有哪个说他不好。即便到了县城,见了县令,县令对他也是乐呵呵的。我实在不知母亲有何不满意。”
“娘子出身高贵,而娘子夫君不过一介布衣,殿下自然不满意。”
“难道皇室便比普通人高贵吗?”
挽玉眉心微蹙,急声道:“娘子此话千万莫要在殿下与旁人面前提起,否则殿下只会以为是娘子夫君蛊惑娘子,才会叫娘子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届时莫说是接娘子夫君来此,恐怕连命能否保住都尚未可知。”
月妩垂下眼眸,抿了抿唇,拿着纸张的手紧了又松。
“若娘子夫君真如娘子所言,奴婢也希望他能高中。”
“我敢以性命起誓,我所言并未有假,我夫君绝非沽名钓誉之辈。”月妩神色认真,举手立誓。
挽玉微微扬唇:“娘子与夫君是如何认识的?”
月妩折好信,放进抽屉里,牵着她朝罗汉**去:“你过来坐下,我与你说。”
她双眸微微睁圆,有些受宠若惊,当即双膝跪地,俯身叩首:“娘子万万不可如此,奴婢出身低贱,哪能与娘子如此说话?”
“你我同为人,同样要吃饭睡觉,哪有什么低贱与高贵之说?况且我前两年在乡间放羊养鸡,岂非在旁人看来,我亦是低贱的?”月妩弯身扶起她,“不要动不动就跪地,腿不疼吗?”
挽玉有些怔然,被扶起后连话也不会说了,被牵着坐在罗汉**。
“我与他相遇是在
一个大雪天,我第一眼看见他便觉得此人长相温和,心地善良,便下定了注意要赖在他那儿……”
天气冷,月妩装了两个手炉,和挽玉一人一个。
才开始还有些放不开,说着说着,月妩除了鞋和挽玉跪坐在罗汉**,抱着瓜子蜜饯,边吃边聊,说到尽兴处,两人凑在一起开怀直笑。
“乡下真有那样好玩吗?”挽玉又好奇又向往。
月妩往后一躺,腿一翘,口中塞着蜜饯,鼓鼓囊囊,含糊不清:“真的很好玩,本来我与夫君都说了,等孩子出生后,再买一只小羊羔的,可惜来了这里。”
她想起什么,忽然又爬起来,满脸兴奋:“先前那只羊可好吃了,肉质很紧实,我也就是随便放放,没想到能养得那么好。”
说到这儿,外面忽然有人唤:“郡主,该用晚膳了。”
月妩连忙下地穿好鞋,挽玉也整理好,垂首站在一旁。
“进吧。”月妩招呼一声,坐在桌前等着,随后有侍女一个挨一个进门,将盘盏一一放在桌上。
菜全上齐,醒春上前几步,道:“奴婢为郡主布菜。”
月妩拒绝:“不必,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挽玉在就好。”
醒春垂首看了挽玉一眼,道了声是,缓缓退下。
侍女们都退了出去,一左一右守在门口,可月妩看了还是觉得不习惯,起身去关了门,牵着挽玉坐下,低声道:“你与我一起吃吧。”
挽玉连连摇头:“娘子,这不合规矩。”
“可我真不习惯自己吃让旁人看着,你快坐下吧,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似乎这样被人伺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自从与温慎在一起后,她再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也从未怀念过。
但挽玉还是犹豫不肯落座。
月妩笑了笑:“那你就当是我命令你必须要与我一起吃饭。”
挽玉抿了抿唇,微微行礼:“奴婢遵命。”
“快坐快坐。”月妩招招手,往她碗里夹菜,叹息一声,“也不知我的孩子现下如何了,他还那样小,连娘都不会叫。”
“娘子的孩儿多大了?”
“快三个月了。”
“奴婢旁的不行,女红还是会一些的,不若给娘子的孩儿做几件小衣裳,待娘子接回孩儿也有的换洗,还请娘子勿要嫌弃。”
月妩连连摆手:“我如何会嫌弃呢?我觉着会做女红的人都好厉害,我给他做了两双小袜子,废了一匹布。你能教教我吗?我在这府里待的好无聊,又很想念孩子,做些小衣裳也能打发时间。”
“若娘子不嫌弃,奴婢自当是乐意至极。”
“我与你投缘,有话可说,我与她们说一声,以后你来做我贴身侍女。”
“多谢娘子。”挽玉放下碗筷,起身行礼。
月妩又去扶:“你别总是这般。我知晓府中规矩严苛,但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人时,你不必这样多礼。晚上你来我身旁守夜,你可愿意吗?”
“是奴婢的荣幸。”
月妩笑得灿然。
自从来这儿后,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即使母亲在身旁也是如此,但今日与挽玉说了会话,她心中好受不少。
晚上她直接吩咐了挽玉来守夜。
房内守夜的侍女通常都是睡在脚榻上,月妩一转身的功夫,挽玉已自觉坐去脚榻上了。
“你快起来呀,你坐在这儿做什么,快上床来。”月妩强行拉着人上床,“脚榻上多难受啊,反正床大,你睡**也不会影响我。”
她跪坐在**,将帐子拉上,自顾自道:“自来府上,我夜里总是梦魇,常常惊醒后便再无法入睡,有人陪我,我欢喜还来不及。”
“况且,我看你年岁与我那个学生差不多大,心中亲切。”她转过身,看向挽玉,“你多大了?”
“今年刚及笄。”
“那就是了,和我学生差不多大。”
挽玉跪坐,整理被褥:“学生?”
月妩莞尔:“我夫君在义学当夫子,有两个姑娘也想读书,迫于家中压力无法去学堂,夫君便与我商量,由我去教她们。我学识浅薄,但两个学生尊师重道,便敬我一声夫子。”
挽玉手顿了一下:“娘子夫君竟认同女子读书?”
“夫君说,男子女子并无甚区别,读书人与种地之人也无甚区别。”她坐在夜明珠下,说起温慎时,嘴角弯着,眼中里全是光亮。
挽玉也微微弯起唇角:“但愿娘子夫君能考中,下放去我们那儿当官。”
“若真如此,若你不嫌弃,到时你也可以来寻我,我继续开我的义学。”
“奴婢也希望能如此,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出府。奴婢母亲生病卧床,父亲腿脚不便,家中又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若不是来府中伺候,真是不知该如何了。”
“你等一下。”月妩光着脚下床,踩着地毯往梳妆镜去,抱回来一个匣子,打开给她看,“这是母亲给我的,我暂时用不着,就当是先借给你,你拿回去换了银子给你父母治病。你父母若行动便宜了,家中便轻松一些,待你挣到钱再慢慢还便行。”
匣子里满满装着大小相同、色泽透亮的珍珠,一颗便不知能换多少银子。
“这…奴婢收了也还不起。”挽玉垂下眸,“奴婢家中以种地为生,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多少钱。”
“你拿了钱让父母去做些生意,怎会赚不到钱?”月妩抓了一小把珍珠,牵过她的手放在她手中,“你们现下赚不到钱是因为没有本钱,若有本钱,做些生意出去拼一拼闯一闯,以后日子一定好过,你就先拿着。”
挽玉心中激动,眼中有了泪,一时连话都说不清了。
月妩将匣子放在床边小柜上,躺下身盖上被子:“也不着急还,等挣到钱再说,反正我一时也用不着。”
说罢,她见人还跪坐在那儿,笑着道:“快躺着呀,躺着说说话就睡了,我还想和说说话呢。”
她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眼中是柔和的光:“谌儿很乖很少哭闹,性子稳重像他爹爹,平日里也不用怎样哄……”
话未说完,便见挽玉下了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