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安澜第一次通过大象电台改变命运,但此时此刻,她站在没通电的围网边上,听着远方那位“信使”的花式邀功,脑袋里闪过的第一个感想还是:有大象电台真是太好了。

卡拉象群听到了辗转传递过去的思念之情,才会离开湿地深处,走向人类居住的地方;而她得知了它们正在赶路的消息,才能喜出望外、翘首以盼,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带队活动的心思。

二代象群注意到了头象的兴趣泛泛。

亚贾伊拉、赞塔和年纪更小的母象们从早到晚都在找她贴贴,落在外围的公象们也都有所表示,贾希姆主动管住了塔姆和阿拉法特,贪吃鬼尼雅甚至让出了保育员分给它的一捆甜草。

整个家里,反倒只有诺亚没来“哄人”。

他和安澜之间的默契久经时空考验,还在救助中心时连象歌都听不懂几句,就能凭着嗡鸣节奏猜到家族匹配道路上的好消息,这会儿学了个七七八八,追上新进度实数理所应当,之所以没动作,只是觉得小象们排队献殷勤很有趣罢了。

然而,再怎么看热闹,等那些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气味渐渐靠近营地时,这点感同身受的喜悦和优哉就迅速被忧虑之情盖过了。

对野生象群,他有本能的警惕;对成年非洲象,他有本能的敬畏;对伴侣或许会面对的失望,他有本能的排斥……所有这些堆积起来,缠成了一个没头没尾的、也解不开的毛线团。

安澜哪里不知道他是在紧张。

别说他紧张——她自己都有点紧张。

距离那次袭击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更何况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那么惨痛的离别。在那之后,说不定又有长辈在意外中丧生,但也说不定,家里又有了新的幼崽……

近乡情怯,并不只是一个词汇而已。

但再多复杂难言的情绪,都止于那一个个从林中浮现的庞大身形,卡拉象群不紧不慢地行走着,阳光照耀在它们灰色的脊背上,将细碎掉落的浮土映得透亮,也破除了晨雾留下的朦胧的白影。

安澜迫切地看着,贪婪地数着——

走在最前方的是无限睿智的头象卡拉;在它身后,是警觉的阿梅利亚和安妮特,从站位来看,这对母女接过了阿伦西亚的护卫职责;再往后一点,是疲态尽显的阿涅克亚,它一边走一边风声鹤唳地打量四周,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看埃托奥,恨不得把这头小公象拴在自己的尾巴上。

在象群当中,安澜还认出了尼亚特,认出了安娅,认出了儿时的另一个玩伴多纳特……但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地方,再也没有移开。

那是阿达尼亚。

那是母亲。

母亲走得很慢,头也压得很低,但那种样貌与其说是沉稳,不如说是郁郁寡欢、灰心丧气,以至于她一瞬间都没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看到更多的其实是调皮的、恶作剧的、神气活现的姿态。

仔细想想,整个卡拉家族好像都不怎么活跃。

或许是因为当年的打击太过沉重,年长者们不再确信自己能够照料好下一波后辈,又或许是因为分家带来了动**,暂时没有接触到什么合适的对象,这个主象群里甚至没有一头低龄幼崽,最小的竟然是今年已经六岁了的埃托奥。

这个发现让安澜心里很不是滋味。

更让她感到五味杂陈的是——象群一走出树林就停住了脚步。哪怕真切地听到了她和莱娅的声音,也真切地看到了她们的身影,对人类气味和人造设施的警惕在这个瞬间还是占据了上风。

安澜看得有些着急,但又不敢贸然催促,唯恐打破这岌岌可危的平静,让对面是血亲也是巨兽的存在陷入暴动。她这里保持了沉默,莱娅却没想那么多,小家伙好不容易从脑袋里挖出来了那段最初的记忆,耳朵顿住了,尾巴僵住了,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旋即,它急不可耐地叫了起来。

……这下哪一方都不用左右为难了。

听到外孙女的呼唤声,阿涅克亚第一个小跑起来,安澜看得真真切切,前面站着的卡拉是拦了一下的,阿梅利亚也换了位置,但那两下并没有把它拦住,反倒还激起了这头母象心中的不甘。

在那场变故中,阿涅克亚不仅失去了女儿,还失去了出生不久的莱娅,失去了疼爱多年的后辈,苦难恍如大火,焚毁了它那颗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温柔的心,只留下遍地焦土、一点余烬。

安澜注视着的不是阿涅克亚,而是它的残骸。

为此,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而这一步却退得恰是时候,下一秒钟,母象便咆哮一声,来势汹汹地撞在了铁网之上——保护着软放归区的围栏顷刻间爆发出了一声金铁震动的巨响。

这声巨响不仅把莱娅吓得亡魂大冒,还让冒险留在不远处的诺亚迅速做出了后撤的决定,将本就躲在树林里的其他亚成年一路赶得看不见踪影。

发现情况和自己想象得完全不同,莱娅先是往后看了看同伴,旋即无措地定在了原地。眼看阿涅克亚又在围栏上猛撞了一下,它甚至连维持这种无措状态的勇气都丧失了。不等外婆撞第三次,它就像过去无数次害怕时那样,躲闪到了小阿姨的背后,全然相信她的身躯本身就能遮蔽风雨。

安澜也确实为它、为诺亚、为二代象群、为整个营地挡住了这场风雨。

赶在工作人员按下通电开关之前,她发出了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发出过的对长辈的呼唤声,这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幼态展示,但因为声调急切,几乎快要脱离以往想去玩耍时请求陪伴和怜爱的范畴,进入了请求排除妨害和危险的领域,成功唤起了那些从未被年长者们遗忘过的回忆。

不止一头母象对这声音做出了反应。

听到女儿的求助声,阿达尼亚浑身一震,像忽然被从睡梦中唤醒一样,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就变得振作了许多。在它身边不远处的阿梅利亚同样行动比思考更快,虽然还对人类营地抱有警惕、排斥的态度,但作为卡拉以外最像大家长的存在,它无法容忍曾经被自己保护过、教导过、看着长大的孩子在铁网背后瑟瑟发抖。

还想继续扩大破坏的阿涅克亚很快就被拦住了,事实上,它直接被围过来的族人挡在了无法触碰铁网的地方,前面半米就是面露不赞同的卡拉。

老族长似乎在和女儿说着什么,但是安澜没有去听——在这个瞬间,她的视线已经全部被趁机摆脱纠缠的阿达尼亚所占据了。

隔着围网,母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那足以把一个成年人抛出二十多米、也可以卷起粗壮树干的象鼻此时此刻却成了摘花的素手,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克制地触碰着,铁网上的巨震变成了细微的颤抖,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阿达尼亚慢慢地嗅闻,透过被人类世界浸染过、又被陌生同类覆盖过的驳杂气味,它似乎终于找出了因它而生、由它赋予、与它相连的那一缕,视线跟着鼻尖一同垂落,栖息在了她的头顶。

那动作轻轻的,有些虚幻,好似不敢确信一样,叫人实在有些心酸心悸,安澜接受了这样的一个“亲吻”,只能努力地往围网上贴,贴到铁丝都陷进皮肤里,这才也触碰到了母亲的身体。

母象和小象的鼻子伸向彼此,构成了一个圆。

好像缺失的一块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阿达尼亚的眼睛里顷刻就有了光亮,眼睛后方的腺体也应景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没有人比母亲更能辨认她的孩子。

在阿达尼亚情难自抑的喜悦的呼唤声中,卡拉家族的其他成员逐渐放下警惕,陆陆续续地贴近了围网;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躲藏起来的莱娅也逐渐平息了情绪,急切又羞涩地向着外面张望。

最后一个走上来的是卡拉。

按理说它应该最先行动,但安澜却知道外婆为什么要在外围观望——那并不是因为它心中有对营地的仇视、对离群族人的漠视,而是因为它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被重逢冲坏脑袋的长辈,在它,在头象眼中,还有一个群体值得审视。

当安澜终于和它贴近时,那双总是慈爱的、睿智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然后饱含深意地看了看她,又望了望她背后的树林:在那里,先前退开的十几头小象半是好奇、半是畏惧地黏在一起。

我知道这里有一些故事,卡拉的眼睛在说,但它没有急着发表任何见解,而是和往常一样,耐心地听,耐心地看,耐心地思考,耐心地等待着事物自己揭晓其背后的奥秘。

这一次,被等待的是它曾经引以为傲的孩子。

而这正是安澜所需要的一切——时间。

终有一天,二代象群会像基普加各夫妇、其他保育员、关注着此事的救助者、资助者和动物爱好者所期待的那样,彻底打上她的烙印,被野象接纳,甚至反过来吸纳野象,但在这个梦幻照入现实的久别重逢之日,她只需要在爱意中沉沦。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安澜目送卡拉象群离去。

这一次,没有前途未卜的惶惑,她知道,莱娅知道,年长者们也知道,断开的频道已经重新连上,依托暗河般流淌的大象电台,即使隔着山水,他们的心脏也会以一个相同的节拍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