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低估护崽雌兽的战斗力——

这是一句应该被刻入侵者DNA的至理名言。

三只流浪雌兽当初进入这片领地时还是很谨慎的,毕竟稍微有点嗅觉的都能嗅到那些领地标记里散发出来的强烈的恫吓之意。可是因为长期没有领主雌兽来进行干涉,它们就是再警醒也会慢慢放松下来,完全把这里当做一片桃源乐土。

可是今天,现实给了它们一记迎头痛击。

自然之神夺走了蜜獾“敏锐的嗅觉”,就在“强健的体魄”上十倍百倍地还了回来,当它带着狐狸和几名后辈杀入敌阵时,三名入侵者没有一个敢拦在这辆横冲直撞的卡车跟前——毕竟流浪雌兽一旦受重伤就只能等死,同伴即使想要照看也是有心无力,否则只会把双方都陷入没法跟领主捉迷藏以保护自己的危险境地。

战斗几乎在开始的一瞬间就结束了。

蜜獾咆哮着一路猛追,直到把它们完全驱赶出领地边界,看着它们消失在地平线上,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后辈们身边。小落叶、金卷云和金羽毛和它不熟,帕维卡还在眺望远方,帕莫嘉却往前靠得毫不犹豫,明明只是啦啦队,却好像是自己打了胜仗一样,喜气洋洋地翘着尾巴。

这一举动立刻让帕维卡有些别扭。

作为一只斑鬣狗,它对人类的词汇一无所知,如果它知道,就会将此时此刻自己的感受描述为正在对一道难题冥思苦想,还没摸到答案的边角,对手就忽然用“作弊”般的方式暴力破了局。

小落叶大概也有同样的感受。

但不管两个分队“核心”再怎么别扭,都无法否认问题被解决了——帕莫嘉精准地找到了主战力中唯一一个无法理解女王意图的存在,并且还巧妙利用了这个存在的个性,利用了它同己身之间的密切联系,暗示它,怂恿它,甚至可以说是驱使它,搬走了堵在小分队独立之路上的大山。

对斑鬣狗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结果。

经过这件事,帕维卡第一次正视了站在自己身边近处的“对手”,也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光靠埋头苦想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取得领先地位。

换做平常任何时候,它都得和帕莫嘉竞争一番,说不定还得闹点小矛盾,可现在情势并不乐观,女王只是默许小分队搬救兵,并没有允许它们回家蹭饭,这强扭的瓜还得继续不断地扭下去。

帕维卡只能安慰自己:有女王在上面顶着,作为小辈的它们只要慢慢发育就好,将来说不定谁比谁更有名望……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

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

此时位于东北部的壮壮也在这样想。

出于对三方综合实力的理解,它其实是没有把帕氏姐妹中的任何一个放在心上的。

帕维卡聪明,好胜,有攻击性,但在关键时刻往往容易钻牛角尖,认为其他同伴不值得依靠,自己可以单枪匹马地解决问题;帕莫嘉圆滑,嘴甜,擅长交际,但在关键场合拿不出足够的魄力,没法镇住局面。

正如它和跳跳一样,帕氏姐妹也是互补的。

区别在于——这几年来壮壮迅猛成长,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优秀雌兽,在联盟里的权威也日益加强,如果说跳跳一开始还有点和它分庭抗礼、各自在长处上发光的意思,那么现在,它就已经无法再在谋略上“指点”壮壮什么了,顶多可以做个参考,做个辅助,当一个纯粹的谋臣。

壮壮可以像使用自己的尖牙利爪那样,使用联盟成员跳跳的聪明才智,可帕氏姐妹呢?它们之间差异太大,谁也压不住谁,偏偏就都还想压。

倘若有朝一日,它们能够站在一起,壮壮或许才会感受到威胁——毕竟在斑鬣狗的历史上也存在一对感情甚笃的姐妹花同时当政的情况,只是其中一方往往更加占有主导权一些而已。

因此,眼下壮壮的目光并不是落在竞争者身上,而是落在了更远的地方,落在了更高的地方。越参与到政治斗争之中,它越感觉到自己的稚嫩。

这些年来它无数次跑到领地边界去和心中的“对手”打交道,每次遥遥相对时,小希波身上总是带着更多的威势,带着更多的游刃有余,也带着更多的漫不经心。短短两三年功夫,它的毛发都变得不再光亮,布满了战斗留下的伤疤,正是这种姿态才使得壮壮想要奋力追赶。

与其说是出于野心,不如说是出于不服气——

你能到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也能到,而且会比你走得更远,因为我没有哪里比你差。

人无法想象自己完全没有概念的东西,斑鬣狗也不能,于是,每当壮壮开始构思要怎样超越这个命定的对手时,出现在脑海中的都是几位南部氏族传奇女王的身影。尤其是和它最亲近的那位。

如果能够像姐姐那样举重若轻就好了。

如果能够像姐姐那样威严和宽仁就好了。

同辈里小断尾和它面和心不和,再往下一辈有小落叶和帕氏姐妹面不和心也不和,无论它们三个谁成为新的掌权者,都不太可能复制阿米尼芙女王在位时这样目所能及之处所有氏族成员都在俯首的大一统的景象。

因此,它必须继续奔跑,跑得更快一些,跑得更稳一些,观察,学习,模仿,超越,沐浴着女王的荣光,直到那光辉也同等地披在自己身上。

没关系,还有时间。

太好了,还有时间。

壮壮、帕维卡和帕莫嘉在这个雨季都把时间当做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但是它们都忘了,或者说从来没有想过:即使是太阳也不会永恒燃烧。

这年旱季,“无家可归小分队”磨合得有模有样,狩猎成功率直线上升,目标的选择范围也日益扩大,回归巢区时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要自信;同样是这年旱季,安澜一边默许箭标继续负责最大的集群狩猎队,一边把另一支由三十多只斑鬣狗组成的队伍交给了壮壮。

箭标本着“壮壮当年可以,你们一定也可以”的精神,在好几次狩猎时都让小分队跑在最前方,既压榨年轻一辈的体力,又让它们得以充分发挥,最好再练一练领导狩猎的技巧。

一开始年轻斑鬣狗们难免手忙脚乱,但因为有着箭标和其他长辈的指点,它们很快就摸到了诀窍所在。氏族当中质疑的声音慢慢小了,氏族成员忽然开始按照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自己行动、和小分队完全脱节的现象也不再发生,这一波“揠苗助长”还真就把它们都拔得长了起来。

在接下里的两个雨季和两个旱季当中,壮壮的联盟不断扩大;帕氏姐妹通过不懈努力积累了一小撮追随者;知道自己正在失去竞争优势的小落叶则压下了野心,选择了一边吸纳同盟,一边低头蛰伏,同时还和小断尾走得日益接近。

巢区涌动着的暗流显化于两年后的一个旱季。

那年六月,年轻的横河雄狮们最终还是无法抵挡住伯茨雄狮的猛攻,离开了这片生养它们的土地,而伯茨雄狮也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中消磨了太多精力,被一群新来的流浪者推翻,结束了对横河狮群长达数年的占有。

新任地主在上位后才意识到这片领地的困境——北方狮群连年南压,丰饶的季节性猎场基本都被占据;东方的狮群时常挑衅,导致原本位于东部的核心领地不得不往西移动。

这些坏消息还不是最糟糕的,真正让它们头皮发麻的是:领地里的斑鬣狗氏族有超过一百三十名成员,规模之庞大可以说是任何雄狮生平仅见。

为了让即将诞生的幼崽安全成长,新任地主立刻做出了和伯茨雄狮联盟当年一模一样的决定:不管狮群怎么样,先把斑鬣狗氏族犁一遍再说。

于是,在旱季的某一天,横河狮群选择了进攻。

那天傍晚天空中布满了血色的霞光,当安澜在接到警报后迅速召集氏族成员往外跑时,恍然间看到的却是自己小时候的景象——狂奔出去迎敌的成年斑鬣狗,惊怒交加的母兽,害怕到发抖的幼崽,从远方传来的恐怖的啸叫声,无法被预测的、引起了一切动**的结局。

只不过这一次,她是跑向战场的那一个。

狮群来势汹汹,如果无法阻挡住它们半是为了扫清威胁、半是为了报复的袭击,待在后方公共巢穴里的幼崽们都会面对不幸,当年的女王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后来的女王自然也不能。

这天活动到巢区附近的狮子共有十四头。

新来的地主雄狮很快就向敌人们展示了自己的一技之长。

它们显然对斑鬣狗氏族的运行逻辑十分了解,甚至在安澜还没发出低吼时就通过对战斗集团站位的观察分辨出了女王所在,一路奔袭,精准恍若银泰杜梅拉再世。

就像很早之前她见过的,说过的,意识到过的那样——冲起来的雄狮是不可阻挡的。

察觉到危险的安澜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做出了她判断最应该做的第一个动作:不是转身逃跑,而是尽量将身体蜷缩起来,用相对安全的角度迎接那时速百码撞墙板的恐怖冲撞。

下一秒钟,雄狮就像风暴一样降临,将那小山般的阴影兜头笼下,顺着那股惯性,它做了一个抱扑,旋即是一次咬合,一下撕甩,一记重摔。

脊背碰撞坚硬的几面,摔得安澜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疼痛,狮子的利爪和尖牙深深刺入了她的血肉,但在那被撕咬的地方却反倒没有什么疼痛,只有一种伴随着体力流失的冰冷的知觉。

安澜知道在这个时候必须防备狮子最惯常使用的两个招数,即锁喉和折断脊背,因此在被扑倒之后越发用力地挣扎。雄狮左看右看,没有找到可以一击毙命之处,就把一只厚重的爪子按上来,想要做一次短暂的换口——

它没有想到,“猎物”正是在等待这个换口。

正如雄狮了解斑鬣狗一样,安澜也了解雄狮。

抓住这仅有的机会,她凝聚起全身的力量,朝着侧面奋力扭转。与此同时,几乎所有氏族成员都在前扑,而和她有着相当默契的箭标和诺亚对时机把握得最为精准,已经从背后偷袭到了雄狮,使它不得不转身回望,放松了爪子摁下的力度。

短短半秒钟,一记心跳的时间,鬣狗女王就挣脱死境,淹没在了氏族成员的洪流里。

这天最后,聚集在战场附近的斑鬣狗达到了惊人的九十多只,狮群耗尽体力,不得不宣告袭击失败,相互掩护着撤出了巢区的辐射范围。

南部氏族得到了所有幼崽都完好无损、逃出生天的结局,但也为之付出了数名好手重伤乃至死亡的代价,其中影响最深远的就是安澜所受的伤。

她在往巢区走的时候就感觉后腿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上,尾巴的知觉更是时有时无。等到走回空地中间,就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

趁着太阳没落山,诺亚凑过来观察伤口,大概是他自己的视线有点被脑袋上流下来的血遮蔽,而且刚刚受创的地方难免血肉模糊,他看了很长时间,都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

可是安澜隐隐约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种不详的预感在接下来的一次狩猎中成了真。

和袭击隔着三四天,她难得想要随队狩猎,顺便教导教导新一批长起来的亚成年,但在全速启动后刚刚跑出一百多米,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卷土重来,脑袋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腿脚却完全不听使唤,甚至还有直接往地上坐的趋势。

在后来的数次狩猎当中,这种情况并未好转,而是日益加重,安澜不是在失位,就是在追出一小段路后不得不放弃追踪,以前是享受不必亲自狩猎的特权,现在是就算想狩猎也毫无办法。

没有一名氏族成员对此发表见解。

课时,尽管所有盟臣都还在关切地照看着她,尽管所有主战力都还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挑战她,尽管所有氏族成员都还在像维护自己的尖牙利爪那样维护着她的权威,安澜却明白:在外部危机出现时,氏族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带队冲在前方的女王,而不是一个带着盟臣留在十万八千米外发号施令的、像下棋一样看着族人去冲锋陷阵的女王。

无所作为会极大地消磨她的威信。

氏族里出现不和谐的声音……或许只是时间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