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茨雄狮像风一样扑进了斑鬣狗群当中。

这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凛冽之风,一股压倒性的狂暴之风,一股能将整个群体都冲散、撕碎的毁灭之风,站得最近的北部氏族成员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怒气勃发的袭击者按倒在地。

感觉到背上的重压,斑鬣狗又惊又俱,立刻想要用撕咬敌人、以伤换伤的方式把自己解救出来,整个身体都因为拼命转向而扭成了奇异的形状。

在某个瞬间,它也的确够到了袭击者的前爪,但是伯茨雄狮此刻根本不在乎爪子上的疼痛,只想撕开“猎物”的脖颈,让那仇敌的血如琼浆玉液一样涌入喉咙、沉进胃袋,以此来平息自己心底翻涌着、沸腾着的狂怒和冒犯。

它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隔着二十多米距离,安澜可以发誓自己听清了一声骨断筋折的闷响。那声音不知怎的竟还压过了数十只斑鬣狗一齐发出的啸叫,像在场中按下暂停键似的,带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下一秒钟,混乱陡然升级。

嚎哭声划破夜空,被风卷带着,扭曲成空洞的、幽凄的形状,沿着大地那漆黑的轮廓蜿蜒蛇行,不仅人类会感觉到悚然,就连已经听惯了各种啸叫声的同类都无法在这样的丧曲里保持镇静。

越来越多的斑鬣狗开始向外场奔逃。

如果一路不回头地逃走也就算了,可是出于对同伴、对血亲、对战团首领的忠诚,它们在跑出一段距离后就会驻足回望,寻找合适的解围时机。

参与两大氏族领地战争的成员数量接近三位数,在有个体想出去、有个体想回来的情况下,每一只斑鬣狗都在不断地和同类狭路相逢,有时甚至是躲闪不及、避无可避地相撞。

用气味识别身份在混战中变得不再容易,前有敌阵,后有雄狮,耳边萦绕着的尽是同类的战吼和哀嚎,年长一些的斑鬣狗还能顶住,刚刚成年的个体早已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只能任由自己被潮水般的兽群席卷,朝着未知的方向拉扯。

安澜对这种局面早有预见。

倒不如说——这原本就是她计划把狮子引过来时想要看到的景象,而且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甚至比她最初的设想还要合宜。

在她和诺亚无数次的推演当中,伯茨雄狮或许会在看到数量可观的斑鬣狗群之后理智回笼,只能起到震慑和部分冲散的作用,后续对北部氏族的杀伤还得靠他们自己来;又或许它会不依不饶,始终追在几个固定的目标后方,届时,无论被追的是引诱者诺亚还是女王安澜,都只能甘冒风险强行走位,以达成拉着狮子冲撞敌群的目的。

然而……伯茨雄狮似乎是真的失去了理智。

它在杀出高草丛时两只眼睛盯的还是诺亚,可在诺亚被潮水般的鬣狗群淹没之后,它连尝试分辨的努力都没做出,就直接把整个斑鬣狗群体都划为了“敌方”,展开了无差别的打击。

如果说伯茨雄狮的狂暴状态对安澜而言是个意外之喜,那么对北部氏族而言,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挽回的噩耗了。

北部女王现在面临着一个两难抉择——

是就此放弃入侵,也放弃被纠缠得过于深入的部众,召集那些还有机会全须全尾逃生的氏族成员撤离,赌南部氏族不会在情况如此紧急的时候继续追击,给它们造成一场对等的大溃败?

还是相信双方对等地在承受压力,继续留在战场里周旋,等待一个可以对南部女王进行战斗行动的机会,赌狮子会在几次成功的扑咬后放弃?

按照常理来说,狮子是不会追着斑鬣狗不放的。

即使是那些出了名的憎恶斑鬣狗的地主雄狮,脾气爆发时也顶多杀死一两只斑鬣狗泄愤,决计不可能让自己付出更高的能量消耗,或者一不小心陷到整个氏族的重重围困当中去。

北部女王是这样被教导的,在它多年的掌权生涯中,也是这样被不断巩固印象的,可惜的是,它对伯茨雄狮的状态一无所知。

经过南部氏族不间断的骚扰,经过两个相邻狮群三番五次的施压,伯茨雄狮已经积蓄了难以通过寻常手段来发泄的怒火,今时今刻,就算是整个东非规模最大的斑鬣狗氏族在这里,头脑发昏的伯一也选择不管不顾、突入敌阵。

的确——

以一敌百,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伯茨雄狮毫无疑问是在自找麻烦,假如状态不佳,假如发生失误,假如支援没有及时赶到,它甚至可能是在自寻死路。可它出事之前,那些不幸挡在它暴冲前路上的斑鬣狗会更早死去。

这是一场被黑夜遮蔽了的、无情的扑杀。

最近已经被雄狮追习惯了的南部氏族还能勉强应对,战团首领们按照被刻进本能里的条件反射带领着部众们左躲右闪,虽然狼狈不堪,到底也算是成功规避……可对伯茨雄狮全无了解的北部氏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第一个被杀死的是一名高位者。

在丢下那具出气多进气少的躯壳之后,狮子扑向了站得最近、一直想找机会救援同伴的另一只斑鬣狗,要不是有其他几名盟友在场,及时把它捞了出来,这只斑鬣狗估计也要步上死者的后尘。

为了规避风险、保护女王,两个氏族的核心成员都开始朝着王座所在的地方收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举动也给袭击者指明了方向。

安澜早早避开了狮群暂栖地的方向,站得比较近的便是北部女王,而伯茨雄狮扑向的也正是它和后辈们所在的区域。

冲起来的狮子是没法阻挡的。

北部女王见形势不妙,立刻想要转移阵地。

就在这时,安澜带着坏女孩、箭标、蜜獾、上校和橡树子做了一个绕后包抄。她们跑得半心半意,留出了足够的逃跑的空间,但在这个节点上,即使是随手施加的压力也变得颇为致命。

原本正在抱团撤离的北部氏族核心战团直接被挡在了路上,双方阵营里冲得最靠前的箭标和密苏瑞差点撞成一团,喉咙里都滚出了警告的咆哮。

乱军当中,北部女王抬头扫了一眼。

时间紧迫,它也只来得及扫一眼,基本没看清挡在前方的究竟有几只雌兽。但是同为女王,它推己及人,觉得安澜不会在主战力没来齐之前冒险,就催促部下们极限转向,试图从两侧突围。

北部女王没有想到,这个命令会在往后数年里成为一个日夜困扰着它的梦魇,不仅书写了整个黄金时代的落幕,还葬送了被统治者联盟培养已久的氏族未来——

核心战团被转向命令拉成了长蛇,环绕在王座周围的守备力量迅速减弱,因为战斗经验比不上前辈们,原本处于中段的王室小团体一下子就落到了后段,不得不直面雄狮的锋芒。

只消一个加速前冲,安澜曾经见过两次的、比壮壮还大一岁的北部王储就被扑翻在地。伯茨雄狮前爪抱住它的身体,张口就咬住了它的脊背,然后蛮横地甩动头颅。

这一击是使骨头爆裂的一击。

等伯茨雄狮甩下“战利品”再度奔跑起来时,可怜的年轻雌兽只能在地上用前爪艰难地爬动,每爬一步,身后便涌出秽物,浸透了茂盛的草地。

北部女王不可置信地回望了一眼,要不是部众还在朝前奔逃,它或许会就此停下脚步也未可知,那眼神显得如此痛苦,如此愤怒,好像在质问自己的盟臣: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狮子像重甲战车一样在场中犁过,所至之处尽是死亡,是毁减,是代表恐惧的啸叫,左侧有斑鬣狗在奔逃,右侧也有斑鬣狗在奔逃,哪怕在最深最暗的噩梦当中,都无法复制出类似的景象。

它的体力正在飞速耗尽,动作也渐渐变缓。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了,死去的永远不会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伯茨雄狮那早就被丢到天外去的理智才慢慢回笼。它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鬣狗群里花费了太多时间,最重要的是——两个兄弟仍然没有赶来支援,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雄狮的力竭并没有被斑鬣狗忽视。

安澜在第一时间把没有损伤的主战力召集起来,转移方位,从包抄北部氏族变成了包抄伯茨雄狮,切断了它旋身折返的通路。在这种威逼下,它只能继续往前或者原地停留,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而已经带队跑出战场的北部女王也不得不面对今天的第二个艰难抉择——

是要继续撤离,还是要为死去的族人雪恨?

还没等它强压下失去女儿的痛楚进行冷静思考,一旁的密苏瑞却已经再也忍受不了永远无法拯救族人的悲愤之情,像疯了一样杀回了场中。它和它带领的部众从另一侧围住了伯茨雄狮,使得后者继续前进的通路也被堵死,只能坐在原地高声吼叫。

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传到伯二和伯三那里,当然也肯定会吸引其他掠食者的注意。

就在伯一把喉咙都快吼出来了的时候,就在北部女王把牙齿都快咬碎了的时候,今天第二次,在距离斑鬣狗群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传来了雄狮备战时才会有的低沉的怒吼。

北部氏族惊慌失措,伯茨雄狮心下一沉,只有安澜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

她知道——

属于斑鬣狗的表演时间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