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群狩猎长颈鹿的视频引起了强烈反响。
不仅野生动物爱好者在讨论大猫的狩猎战术,连其他领域的知名人士也在用它举例来说明团队合作的重要性。除了赞叹之外,还有一些制片人发言表达了遗憾,他们认为如果能用更好的摄影设备来抓拍,这个画面一定能成为数十年的经典。
山姆也给这段视频点了赞。
彼时他正和自己的老同事坐在一起,三个人头碰着头刷视频,边认狮子边等待节目开场。
作为《勇气:回家之路》的制片人,山姆、加加罗和萨曼莎都受邀出席了自然科教纪录片盘点活动。因为赶上整十年,本次活动由几个大型杂志如《动物世界》和《野生动物》联合承办,旨在向制片人挖掘纪录片背后的故事,给爱好者提供拍摄思路,并呼吁各界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
他们三个都是接受采访的老油条了,面对主持人的“刁难”丝毫不慌乱,和同事们交流起来也是轻车熟路,直到在节目末尾时,第二个观众来电发问——
“许多拍摄狮群的制片人都会在营地长期生活数年到数十年,产出多部同题材作品,有的还会记录一个王朝的兴衰。我们都知道《勇气》上映时西岸狮群正处于上升期,那为什么在拍摄完毕后三位却分道扬镳,再也没有回去重新跟进呢?”
这个问题其实就有点私人化了。
山姆不得不思考了很长时间,才谨慎地回答道:“当时我们都认为《勇气》的故事线已经足够完整,在这里告一段落最为合适。在野外生活了几年后,我们也都需要时间把重心转移到家庭上去……”
他顿了顿。
“……很高兴听到大家对《勇气》和对西岸狮群的喜爱,这对我们过去的工作来说是种巨大的支持。在《勇气》之后,还有一系列关于关于西岸狮群的纪录片上映,制片人们做了非常出色、非常天才的工作。我们相信大猫的故事已经被很好地讲述了。”
山姆说完,看看两个同事,他们都点了点头。
于是观众没有再多问什么。
挂断电话前,她只是很遗憾地加了一句:“谢谢你的回答。我看了《狮子王朝》、《独特家族》、《一个旱季的生存故事》,也看了《永远的女王》……这些片子都拍得特别好,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如果让你们来讲述,故事会是什么样的,又会有什么新的细节,毕竟你们是看着西岸狮子长大的。”
山姆一愣。
到下节目坐车回家,他还在想这件事。
是啊,西岸三姐妹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和他们的孩子也没有两样。
其实三人组后来不是没讨论过再回去拍续集,只是他自己忙着出书,萨曼莎去跟其他片组拍《魅力地球》,加加罗则在职场上碰到了一些麻烦,曾经陷入过无尽的官司,所以耽搁了。
有些事情淡了还好,一旦被重新提起来就又忘不掉了。
这天半夜山姆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觉,到最后干脆合衣而起。他本来想和加加罗谈谈这件事,结果电话才接起来,那边马上抱怨说“刚刚放下萨曼莎的电话”,“你们这些家伙真是不让人睡觉”,半晌,又说,“不管怎么样回去看看也好”。
两个人就都笑了。
九月的一个周末,山姆、加加罗和萨曼莎坐飞机转车赶到国家公园,和旧时跟过的营地向导联系上。向导开了一辆敞篷观光车来接人,同时跟来的还有一位油管主播和一位摄影师。
主播阿尔伯特现在也是营地的熟客。
自从几年前被狮子打针震撼过后,他就经常在做大猫科普时过来拍摄狮群日常。听说《勇气》的制片人要来,他敏锐地嗅到爆点,赶快发邮件询问能不能做成一个专题节目。这种带一点访谈性质的短节目相对比较轻松,所以山姆一行人也没有反对。
他们坐上车,简单地寒暄几句,等车子开出营地,制片人们立刻察觉到了改变。
“这里修路了。”加加罗说。
“你们太久没来啦。”向导乐呵呵地说,“纪录片拍得多,狮子名气响,很多人一来就指名道姓说要去看。这几年功夫修了三条路了,都是方便游客往河谷边上的两块领地去的。前两天兽医去做检查,一过去看到十几辆车在那。”
山姆问:“狮子受伤了?”
向导摇摇头:“是尼娅斯比不怎么吃东西,游客害怕是生病了,兽医才过去看看。检查结果是没什么问题,可能是之前伤到过骨头这两天开始下雨,难受了。尼娅斯比你们还记得吗?就是那头被你们救助过的狮子。”
“怎么会忘?”萨曼莎回忆,“那会儿她狩猎被水牛伤到,我们观察了几天,觉得可能有感染的危险,就给营地打了个电话。其实打电话的时候我也不确定会不会有救助……我们先前拍过克鲁格的狮子,这种伤在那里是不会救的……后来医疗小组来了,我特别高兴。”
她的话在空中飘**了一会儿。
阿尔伯特抓住机会采访:“你认为这些不同的救助政策哪个比较合适呢?”
萨曼莎为这个问题沉吟片刻,然后才说道:“我无法评价救助体系的优劣,因为不同地方有不同地方的考量。我只能说,如果营地认为不应该救助,那么作为拍摄者的我们也必须袖手旁观,因为摄影师不能去干扰动物的正常生活。”
向导从后视镜看了一眼。
他耸耸肩:“被牧民杀的,被盗猎走的,还有困死在陷阱里的,一年到头不知道要送走多少狮子。要是在说到救助时总把自然规律挂在嘴边,却对这些损失视而不见,那也太残酷了。不管是什么动物,我们能救的都会救,谁活着都不容易,求个问心无愧嘛。”
这话倒也是一种观点。
从这里开始,车上众人便放开来,顺着阿尔伯特做好的访谈计划发表见解。摄影师把这些对话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留待观众去讨论、评说。
一直到汽车转过几个弯,来到开阔的草原上,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狮子的踪迹了。
整个西岸狮群好像都在这里了,它们正在放松休息,对从几辆观光车里伸出的长枪短炮视而不见。
黑鬃雄狮和白狮子是最醒目的,两头雄狮趴卧在一起,各自都翻着一只前爪,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傍晚的阴凉。
一只特别胖的幼崽正扒着王子的鬃毛向上爬,它好不容易爬到爸爸头顶,在鬃毛里趴下来。白狮子先是晃了晃大脑袋,不耐烦地龇牙咧嘴,见对方毫无反应,才不得不把头压在前臂上。最后还是苏丽解救了它。母狮懒洋洋地走过来,一口就将小狮子叼起,到边上坐下来给它洗澡。
被舔舐的小狮子嗷嗷叫着,其他兄弟姐妹见势不妙,通通绕着溜走,在另一群瘫倒的母狮间奔跑打闹。其中一只被扑倒时先是滚到了尼奥塔的脑袋上,再是滚到了小不点的前臂上,后来又滚到了球球的肚子上,当场就被对方用后爪推走了。
狮女王趴在一块石头上,尾巴悠闲地晃着。
石头下方有两只幼崽在扑它的尾巴球,但那条尾巴像小蛇一样敏捷,每每要被扑到的时候都会突然提起来,让小狮子扑个空,简直像在钓鱼。
当汽车停下时,狮女王先是抬头嗅了嗅,旋即站起身,朝人类聚集的地方靠近。
斑点狮子琪曼达也跟了上来,中途还转了几个圈,把后腿从幼崽的搂抱中解救出来。
五年没见了,但萨曼莎还能认出那双特别的眼睛。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发现狮女王看起来状态不错,只是多了一些伤疤。打哈欠时其中一颗露出的犬齿有些磨损,不过程度不深,应该不妨碍狩猎或者战斗。除了细微改变,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正在看当年那头勇敢的小狮子。
“你认为她还认得出我们吗?”加加罗在一旁问道。
“我觉得行。”山姆乐观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乖狮克里斯托弗的故事?我记得那还是一本小说,叫什么来着?对了,《我在伦敦买了一头狮子》。克里斯托弗放归野外后好几年还记得主人呢,虽然我们没养过她,但也跟了狮群四年,她肯定记得我们。”
听着两个同事闲聊,萨曼莎再也忍不住了。
她放下相机,趴在栏杆边上,叫着狮子的名字——“图玛尼,图玛尼!”
狮女王短促地吼叫。
它在车边来回徘徊了几圈,然后后腿一撑,前爪就搭在了栏杆上。这和雄狮一样大的体型平时远观着不怎么骇人,在近处却十分有震慑力,直把车身都压得往下沉了沉。
“坏孩子。”向导笑着用手指点点它。
结果他话音未落,更坏的孩子出现了。
斑点狮子琪曼达趴在地上,强壮的前臂抱住强化过的轮胎,张嘴就想咬。没咬两下,估计是觉得气味不对劲,它靠近点**鼻子,旋即打了个重重的喷嚏,赶紧跳到一边。
向导哈哈大笑。
坐在第三排的加加罗壮着胆子,从车门和栏杆间的空隙伸出手去,拍了拍狮女王的肩膀。大狮子转过脑袋看了他一眼,腹腔震动着,传出一记轻柔的喉音。
萨曼莎试探着摸了摸它的耳朵,两只手抱住它的脑袋,在毛茸茸的耳朵上揉搓着。这是一件对比非常强烈的事,从阿尔伯特的角度看,她的脑袋还没有狮子的巴掌大。大概是觉得痒,狮女王抖了抖耳朵,又抖了抖,然后不堪其扰地下了车。
“谢谢你还记得我,”萨曼莎说,“看到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在人类小声的祝福中,狮女王转身离去。
随着它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还在休息的狮子们纷纷起身,伸懒腰的伸懒腰,打哈欠的打哈欠,将自己调整到适合活动的状态。三三两两地,它们跟到首领背后,走向广袤的草原。
狩猎的时间到了。
夕阳西下,狮群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加加罗突然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拍一部新片子。”山姆说得比他还直接,“或许我们以后都不会再遇到这样特殊的狮子了……我们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如果现在不这么做,将来……就太可惜了。”
“你说得对。”良久,萨曼莎回答道,“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