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斑鬣狗氏族追着褐斑联盟跑过草原,渡过被晒得只剩两米宽的河流,一路跑到了距离公共巢穴六公里远的大金合欢树边上。
说是“氏族”,其实坚持到最后的只有一小撮。
黑鬃女王放心不下幼崽,跑到五百米时就开始心不在焉,最后干脆把驱逐任务交给臣属,自己调头往巢区折返;地位较低的成员本也没打算和褐斑联盟真刀真枪干上,只是为了凑热闹、表忠心、发泄郁气,因此追个一、两公里就不再继续,权当参与团建活动。
而还在奔跑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成员呢?
女王的盟臣集体出动,三角联盟来了一半,断尾联盟派出了几个年轻人,坏女孩联盟有安澜代表,除此之外,还有五只或是同褐斑联盟有仇,或是想挤进最高权力圈的零散高位者……
这个阵容放在氏族战争中都算豪华,驱逐一个联盟自然是轻而易举,虽然大部分氏族成员已经放弃了追击,但无论是跑在草原上的斑鬣狗还是坐在观光车的人类都不认为它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事实也的确如此。
褐斑联盟做出的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反击是在距离巢区四公里处的返身合围,被围攻的对象是跑在第一梯队的箭标。
面对半个联盟突如其来的夹击,箭标却显得不慌不忙,先是从容地朝旁边一蹿,让开了攻势最猛的两只壮年雌兽,旋即又做了一个惊人的急刹车,将速度从“十”一下子缩减到“零”,使得另外两只雌兽鞭长莫及。
褐斑联盟原本想释放释放被穷追不舍积蓄起来的嗜血情绪,结果没想到箭标追得厉害,头脑却很清醒,并没有追上头,好好一个口袋合围阵型硬是被拉成了七零八落的脱节阵型,起不到任何奇袭速杀的效果,只能无奈转身。
事到如今,它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驱逐在斑鬣狗的惩罚体系当中仅次于致命伤害和致残伤害,在驱逐之下,还有聚众攻击、孤立、惩罚性撕咬和言语斥责。
被驱逐意味着社交关系的“断绝”——
即使仍然有血脉相连的亲人生活在氏族当中,受惩罚者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和它们进行无障碍的社交,更无法得到任何来自其他氏族成员的支持。
不会再有通过啸叫声召唤后援来对敌的便利,不会再有蹭距离较近的狩猎队的饭吃的机会,多数被驱逐者甚至不被允许出现在一些狩猎队长期活动的猎场当中。
事实上,它们连向女王表衷心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任何一只斑鬣狗都有权利对已经遭到驱逐的个体发动进攻,全然不受曾经存在过的社群等级阶梯的影响。
在大型氏族当中,竞争的必要性远远大于合作的必要性,为了得到权力席位空缺带来的连锁反应福利,就连那些最不喜欢争斗的低位者都会露出獠牙,将被驱逐者阻隔在女王的社交范围之外。
那些平常“人缘”较好的个体在遭到驱逐时还稍微幸运一些——除了直接受到冒犯的王室成员和绝对忠诚的追随者,多数参与追击的成员或许会装装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会帮受到惩罚的对象打掩护,确保它能安全离开——但仔细想想褐斑联盟过去的“战绩”,安澜并不觉得“人缘”这个词会和它们沾边。
所以逃吧。逃得远远的。
这片领地广袤又丰饶,希波联盟可以在夹缝中生存,和想必褐斑联盟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新位置,给巢区留下一个相对安稳的发育环境。
笨笨可能马上就要进入分娩期了。
黑鬃女王有保护后辈的觉悟,出于野心的考量也好,出于情谊的考量也好,出于在这个世界已经仅剩不多的所谓“人类道德感”的考量也好,安澜自问觉悟不会比女王差多少。
新仇旧怨,加上政治考量,她把原本就很极限的速度拉得更高,导致那些坐在观光车上跟车追逐斑鬣狗冲突的游客只能看到望远镜镜头里腾起的滚滚黄烟,几乎看不到什么实在的背影。
日上三竿的时候,褐斑联盟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安澜追得最靠前,回去的时候却落在队伍最后,和同样懒洋洋的箭标走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闲话。
走到距离巢区还有三公里时,两只维持着诡异的“友情”的雌兽才分道扬镳,箭标继续回到巢区去照看血脉后辈,顺便在黑鬃女王那里找点气受,而安澜则要跑去同坏女孩联盟的其他成员会合,告诉它们氏族势力分布的最新变化。
不过她很怀疑家里大的小的都已经知道了。
斑鬣狗氏族搞驱逐时那叫一个声势浩大,就连远在天边的狮群都有被冒犯到,两个家族的五头地主雄狮你来我往,咆哮声像海浪一样滚开,除非是个彻头彻尾的聋子,否则很难听不到狮吼和斑鬣狗的啸叫。
果然,当安澜轻快地走近猎场时,坏女孩早已经等在了矮坡上,正用一种与它个性极为不符的渺远而沉静的目光眺望着远方。
视线一对,它不太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说是不太热情,那就是真的不太热情,甚至显得有些敷衍,隐隐约约透露着按都按不住的烦躁。
坏女孩自从对权力斗争有了崭新的目标之后已经变得“平和”多了,轻易不会大发雷霆,忽然表现得那么反常,安澜忍不住立刻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有哪里惹到了这位大前辈。
回忆来,回忆去,也没回忆出什么头绪来。
还是五分钟后坏女孩和壮壮的一次互动才让安澜看出了一点端倪——原来不是她有问题,而是曾经被她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壮壮有问题。
这只亚成年实在是太活泼了。
安澜回到巢区查看情况-听八卦-参与驱逐褐斑联盟的这一套流程加起来总共不超过三天,在这短短三天时间里,壮壮竟然能把向来对后辈很有“办法”的坏女孩弄得头晕脑胀。
就在当下,面对着一个臭着脸的大大大前辈,壮壮竟然抖着耳朵晃着尾巴跑到人家跟前去求社交。被坏女孩一吼,它当即就抬起后腿夹起尾巴表达了臣服,而且还臣服得相当标准,可是等坏女孩一接受臣服,它就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一秒都等不得地又黏了上去。
安澜侧耳一听,发现壮壮是在讨要战斗教学。
这个请求……怎么讲呢?至少不能说无理。
放在更大一点的亚成年身上安澜说不定还会觉得很欣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自觉主动要求增加课程参与到“卷王争霸赛”之中的有志青年。
然而壮壮的年纪摆在那,坏女孩的性格也摆在那,真要教学起来还得了?怕不是会被直接摁进土里,从此成为一只失去自信的斑鬣狗。
这可不行。
虽然不知道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是狩猎失败了还是发生了同其他狩猎队或者入侵者之间的冲突了,或者是那只花豹又来蹭饭打也打不到赶也赶不走了,但问题既然发生了,就要得到解决。
谁能顶住坏女孩半是烦躁半是催促的视线?
这位大前辈看过来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激烈,简直是左眼写着“干嘛来烦我你自己怎么不教”,右眼写着“快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弄走”,耳朵中间还顶着一句“否则我就先把你送走”。
安澜……安澜觉得自己有被威胁到。
她依次和同伴们打了招呼,前一秒钟还在发愁要怎么解决壮壮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导致比同龄人多了很多天真情绪这件事,后一秒钟,目光就被行走有点过于缓慢的笨笨吸引了过去。
这个架势很熟悉,算算时间也和预期相差无几。
安澜自己和圆耳朵是在废弃洞穴里出生的,联盟当中现在还存活着的三只亚成年也是在废弃洞穴里出生的,那是因为母兽地位不足,没有其他更安全的洞穴可供选择。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黑鬃联盟、三角联盟、断尾联盟和褐斑联盟这几个老牌政治联盟的成员包括坏女孩自己都曾在政斗压力不大时直接在公共巢穴中进行过分娩,随后一步到位地养育幼崽。
母亲和圆耳朵没得选,可笨笨就不一样了。
在黑鬃女王忙着培养幼崽的当下,在大多数氏族成员不敢贸然搞事的当下,在幼崽的最大威胁——褐斑联盟刚刚遭到驱逐、短期内不会再次露面的当下,动用特权似乎变得很有**力。
对母兽和即将出生的幼兽来说,在巢区度过新生期会比在巢区之外的洞穴里度过八到十天更安全,对坏女孩联盟来说,有氏族成员在巢区诞育后代,也是对联盟实力的一种昭示和再确认。
更何况,联盟回去了,壮壮也得跟着回去。
即使安澜对巢区这个暗流涌动、冲突不断的地方其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回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氏族成员高度密集的地方可以让任何对自己有误解的亚成年得到一场以鲜血和疼痛来完成的洗礼。
壮壮已经不是随时可能夭折的幼崽了。
有作为高位者的长辈们保驾护航,它可以在巢区得到更严厉的等级教育,结交志同道合的盟友,邂逅争锋相对的仇敌,养成正确估量同类实力的能力,理解权势,理解纷争,理解野心。
安澜对它有着更高的期许,如果壮壮能做到,那很好,如果它做不到……
她看了看还在冲她傻乐的笨笨。
……大不了从这些幼崽里再选几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