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周,安澜才第一次看到人类活动的踪迹。
那大概是一个野生动物纪录片制作组,前后一共有三辆车,每辆车上都有两名持枪向导和一名摄影师,看这架势应该是准备长期跟踪附近地几个狮群。其实在保护区里本来也没有一头狮子是隐形的,随着科技发展,一些摄像机甚至可以在数公里外就捕捉到它们。
制作组在附近建了一个营地,每天大清早就开车过来,傍晚才返回。其中一个叫山姆的摄影师出现频率最高,安澜很快就熟悉了他的气味。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对此习以为常的,整个狮群一开始还会对开过的汽车有反应,到后来可以做到从车边上经过而不抬头看一眼。
变成狮子之后,安澜对过去的很多问题都有了答案。
她现在知道野兽之所以对坐在车上的人视若无睹,其实并不是因为它们嗅到了枪筒里的火药味,或者是对两脚兽有什么从古至今遗留的恐惧,其实单纯就是把人类和车辆当做了一个整体。而这头“怪兽”体型都赶上犀牛和非洲象了,根本不值得狮群去冒险。
等山姆风雨无阻地来拍了二三十天之后,连最机敏的破耳母狮都懒得理他了。有一次他们靠得特别近,那会儿狮群正沿着车辙小路朝下一个狩猎点行进,两支队伍擦肩而过,安澜几乎可以看清山姆和另一位摄影师萨曼莎虹膜的颜色。
和其他狮子不同,她对人类有着天生的当然的好感。
在摄影组现身后,安澜经常长时间地观察他们,就当在看怀旧电视台。因为这种古怪的沉静,她很快就成了摄影师们最喜欢的小狮子,也成了保护区向导们在官推分享狮子动态时出镜率最高的幼崽,在大猫爱好者群体里有了存在感。
不过安澜自己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
摄影师们都很敬业,没有几个会在靠近狮群时闲聊。他们和向导讨论的都是“二号小狮子在哪里”、“三号是不是又长大了点”这种问题,常常使她感到厌倦,也只有某次山姆对向导说“一号雌性幼崽体格挺健壮”让她开心了半天。
幼崽们确实在长个儿,因为它们开始吃肉了。
安澜最开始吃到的是一小块牛肉,确切地说是一小块带点肉的骨头,尝完了肉滋味还能用来磨磨牙。但母亲只给孩子们带了一天肉,后来他们就不得不自己挤上饭桌,在鸡飞狗跳里抢肉吃。
就是从那天开始,以前吃烤肉时常玩的梗就变成了现实——是真的追着牛、追着羊、追着马在啃。不管被扑倒的猎物死了没死,抢饭积极的狮子才有肉吃,抢不到的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
体型是猫科动物战斗力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母狮本来体型就比雄狮小一圈。为了不太落后,安澜每次抢饭都很积极。在发现狮爸爸不特别护食之后,她甚至壮着胆子提前上桌。
她第一次尝试这么做的时候,狮群猎到了一头非洲水牛。
通常情况下参与狩猎的母狮会先抢食,在远处的地主雄狮赶到后,会把母狮们挤到边上。等成年狮子们吃完了,亚成年和幼崽才被允许进食。在猎物稀少或狩猎对象格外强大的时候,雄狮也会参与捕猎。
这一套规则在大部分狮群都是成立的,但在少数狮群里,雄狮会允许其他家庭成员一起吃饭。安澜早就观察过了,她发现老父亲从来不驱逐跟它同桌吃饭的亚成年,本着亚成年可以我也可以的精神,这天她就从角落里挤了进去。
这一块正好是母亲站着的位置,边上是性格比较温和的一头黄眼母狮,当安澜挤进去时,两头狮子只是敷衍地呜了几声。她成功抱住了一小块绽开的皮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这些人类闻到可能会反胃的东西,在狮子的味觉里都是珍馐大餐。安澜用还不那么锋利的牙齿啃咬着,撕扯着,一直到母亲发出警告的呼呼声才抬头舔嘴角的血沫。
母亲不是在警告幼崽,而是在警告正在朝这里靠近的抢食者。
在非洲草原上的任何死亡都不是秘密。
当动物死去时,秃鹫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遥远处成群结队赶来。对捕食者来说,秃鹫就是风向标,哪块天空中要是盘旋着大量秃鹫,那么地面上就一定有东西可以吃。
这一回找上门来的是一群斑鬣狗。
鬣狗是狮群的老对手,被人类戏称为非洲“二哥”。
它们生活在一种母系社会中,族群首领往往是一只最强大的雌性。这个首领会决定鬣狗群每天的猎杀计划,决定是否要与其他捕食者展开对峙,在得到食物后,也由这个首领来享用肉质最鲜美的一部分。
等级森严确保鬣狗群总是像一支军队一样战斗力强大,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森严的等级,使得首领总是像黑夜中的灯泡那么醒目。当和鬣狗群发生冲突时,许多雄狮都会有选择地直奔首领而去,知道只要把它杀死,剩下的成员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状况。
西岸雄狮也是这么做的。
在鬣狗群又一次围上来骚扰的时候,这头原本还在进食的大狮子突然动了起来。它咆哮着,爆发出恐怖的速度,朝站在一角的首领扑了过去。最前排的几只鬣狗迅速退让,不敢跟壮年雄狮争锋,见势不妙,雌性鬣狗发出一阵长长的像尖笑一样的叫声,敦促群体撤退。
安澜自始至终把雄狮的战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在冲突落幕后,她加快了进食的速度,知道这种撤退对鬣狗来说总是暂时的。
在和亚成年与其他幼崽的争夺中,原本体型最小的安澜是最不占便宜的,但她总是伺机行动,抓住一切机会狼吞虎咽。有时她甚至会在猎物刚倒下时就加入其中,一旦成年狮子露出不满的迹象就抓紧时间溜走。这样一来,到最后她反而吃得最多,发育得也最好。
等待幼崽们被允许观摩捕猎时,安澜已经和两个兄弟长得差不多大了。
她亲眼看着狮群通过团体战术杀死了一头又一头角马、斑马、黑斑羚和水羚,有时它们会猎杀更大的动物,比如水牛、长颈鹿、甚至非洲象。大多数时候,狮群通过迂回包抄的策略驱赶猎物,把目标从群体中隔离出来,然后它们分工明确,有锁喉的,有封口的,有压制的,只要每一只狮子都在出力,鲜少有失手的时候。
看到的狩猎越多,安澜越感到一股灼热在她的血液里燃烧。
有时候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全速奔跑、追逐猎物时的景象,她会在心里模拟,分析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揣测母狮首领会把她安排去做什么工作。这种灼热驱使着她一次又一次蹲坐在草场上注视着猎场,也驱使着她一次又一次在进食时试图把牙齿咬合在猎物的喉咙上。
这是狮子的本能。
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旱季快结束时的某天,狮群堵住了一窝疣猪。
疣猪肉是好吃的,但疣猪是不好杀的。成年个体长着两对锋利的獠牙,加之底盘低,可以轻松切开大猫的皮肉。要是遇到一头或两头母狮,可能还真得被它走脱,可惜那天是整整六头母狮集体出动,这个阵容猎杀水牛都绰绰有余。
安澜惯例坐在灌木丛里,看着母亲和阿姨们像猫玩弄老鼠一样把它晃得晕头转向。眼见保护者倒下,小猪们开始四下奔逃,其中三只都被追上杀死,最后两只巧合地朝小狮子们蹲着的地方跑来。
它们的牙……好像还没到那么尖利的时候。
耳朵抖了抖,安澜下意识地压低身体,眼睛死死盯着猎物。
可还没等她模仿着扑上去、开启自己的第一次狩猎,一只巨大的脚掌就拍在了小猪背上,破耳母狮低下头,上下两排尖牙咬合,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她喷了喷鼻息,多少有点失落。
再抬头时,就对上了母亲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天晚上母亲把她搂在前臂中拨弄来拨弄去,好像在疑惑怎么就把崽崽养那么大了,狮群也没有说过得很辛苦,需要七八个月大的小狮子去学习捕猎啊,这都还没到一岁呢。但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对幼崽想做的事还是上了心。
等第一场雨降临的时候,母亲从猎场活捉回来一只跳兔。
说是跳兔,其实这家伙长得更像小型袋鼠。母亲把它叼在嘴里一路带回狮群,破耳母狮敦促大狮子们在外侧镇住了场,小狮子们则都兴奋地围了上来。
对这个年纪的狮子来说,玩耍才是学习捕猎的主要途径,当它们追在跳兔背后时,更多的仍是像在玩耍。但安澜跑得比它们都快,跑得比它们都急切,那股灼热催促着她,使她在急转弯摔倒了无数次后还是从原地爬起,继续奔跑。
在黑耳朵一次不太成功的驱赶下,跳兔逃窜的方向偏了偏。
机会!
安澜后腿发力,高高跃起,张开前臂抱住了跳到空中的猎物。落地时她翻滚了几圈,把牙齿深深埋在跳兔的喉咙上,呜呜地叫着。
不消多时,小狮子们都围了上来。
因为犬齿才刚刚开始发育,安澜最终只能在皮毛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没能完成这次杀戮,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