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来得非常突然。
摄影组成员先是看到了监控画面传回来的动物奔逃景象,随后又接到了来自当地气象部门的卫星电话,比美洲豹一家稍微多了几分余裕——但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临时营地刚建起来时只是两个帐篷,后来被改造成双层木屋小楼,再后来又添了几个茅草屋,变成了科研人员在亚马逊雨林里的工作站。
这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摄影器材和科研仪器,有一栋小屋存放着录像带,有一栋小屋堆着发电机,用于居住的主楼中还有工作人员从家里带来的具有纪念意义的陪伴物,轻易不能毁损。
林登一边要为布置在雨林里的摄像机心痛,一边要替野生动物们担忧,一边还要催着大家赶快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三个用。
要不怎么说生死危机能激发潜能呢——
面对慢慢逼近的大火,整个营地高速运转,搬出来的东西很快就填满了三辆皮卡车的货厢,平时行动最拖拉的刚萨雷斯忙得像个陀螺,最后坐上车的时候手里拎着两个看起来就很重的小皮箱,东西装得满满当当,从表面都能看到里头硬皮笔记本的轮廓。
十分钟后,摄影组踏上了归程。
林登、豪尔赫、桑德拉、刚萨雷斯和彼得坐了一辆车,何塞坚持要给可能在附近的向导朋友打警告电话,所以留在了最后。
启程之前林登把无人机放了出去,又让豪尔赫把暂栖地的最后一盘监控录像连在笔记本电脑上,希望确认美洲豹有没有在灾难中受伤。
录像带总共有三小时长。
开头是和过往没什么区别的安静,大大小小的美洲豹要不是在睡觉,要不是在玩耍,伊西穆卡娜甚至还没出发去巡逻,正站在一丛树叶边上用前爪压树枝,叶片不停地刮擦西瓦尔巴的脊背,它龇着牙往左后方弯折身体,又往右后方弯折,最后不堪其扰,从地上弹起来和伴侣扑成一团。
豪尔赫盯着这幅景象看了很久,在刚萨雷斯催促时才想起来要用鼠标拖动进度条,但他手上全是汗,一下子拖过头把进度条拉到了底。
那是所有人都无法忘却的一分钟。
大树从屏幕右边倒塌下来,将熊熊火焰引燃到其他植物身上,顷刻间,原本天堂般幽静的景象变成了火龙狂舞的橙色地狱,一丛遮盖在摄像机前的树叶变得卷曲、焦黑,最后在烟雾里被撕成碎片。画面开始闪烁,直到变成了跃动的白点。
镜头里没有美洲豹的踪迹。
豪尔赫于是往前拉动进度条,他本以为要拉一段时间才能看到领主一家,然而真正走过的进度条其实只有六分钟——
短短的六分钟。
而且……“没看到伊西穆卡娜。”豪尔赫说,“我们最后检查定位器数据时她的红点还和奥莉的绿点贴在一块,就是没有移动,不知道是打起来了还是在分享食物。”
“环保局怎么说?”林登瞥了眼后视镜。
桑德拉于是摇了摇头:“我打过电话,那边暂时没人接。救护中心那边倒是接了,但是他们只能接收到奥莉的实时数据。奥莉往河边跑了。聪明的姑娘。”
“去河边碰碰运气吧。”
从上车后一直抱着小皮箱的刚萨雷斯忽然插话。
他是后排三个专家里最晚加入团队的一个,也是最后与领主美洲豹家族接触的一个,但这并不妨碍他以最快的速度爱上了自己的研究对象,了解了它们的所思所想。
“伊西穆卡娜很聪明,如果没有她在前面带路,奥莉不可能在那么短的逃难时间里找到河流所在。而且你们看,录像里西瓦尔巴也在往西边跑,他的思路和伊西穆卡娜的思路大体上总是一致的。”
这番话立刻说服了在场的所有人。
可是等无人机飞到河面上时,来回转了一公里,都没看到美洲豹的身影,桑德拉不得不再次打电话同环保局确认,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奥莉已经走到河对面的领地里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虽说避险渡河是非常合理的操作,而且刚萨雷斯所说的奥莉可能和伊西穆卡娜甚至伊西穆卡娜一家在一块的推断也很有可信度,但是……七只美洲豹同时冲进其他美洲豹的领地?
这太“残忍”了吧?
谁那么倒霉住在河对面啊!
因为大家脑袋里想到的画面都太喜感,仿佛大佬出街,无形当中竟然冲淡了一丝焦虑的心情,车内沉闷的空气也为之一轻——
能活着去“欺负”别人总比葬身在大火中强。
此时此刻再说些类似“就算他们活下来也没有家”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火焰会把一切都化作焦土,猎物群要不变成焦土的一部分,要不背井离乡逃到数公里乃至数十公里外的地方,没有食物,这片土地或许很多年都不会再有美洲豹栖息了。
仿佛意识到刚萨雷斯在沉思,桑德拉拍拍他的手臂,充满乐观地说道:“往好处想,伊休妲的两个宝宝都养到一岁大了,要是火灾发生在去年肯定就糟糕了。”
这倒是。
车内坐着的两脚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两只小豹子能跑能跳能游泳的,还是等到真·火烧屁股才往水里跳,所以纷纷为这句话点起头来。
随着汽车朝远离雨林的方向越行越远,无人机也没法再在领地里徘徊,林登让彼得操纵它沿着河流南下,到第三个资源补充点和车队会合。
当地政府在电话中承诺会派直升机和快艇来协助撤离,一行人抵达河岸时也的确有两架飞机等在那里,还有救援人员协助搬运物资,然而让林登无比诧异的是——直到雨林完全脱离视野,他们都没看到任何一架消防专用飞机。
火势还在蔓延。
难道不应该趁着还能控制的时候尽快把它控制下来吗?要是过火面积进一步扩大,该有多少植被被损坏,有多少野生动物遭殃啊!
林登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下意识地看向了桑德拉,后者冲他摇了摇头,不愿意在直升机上和他就这个问题说什么话。
这天晚上在下榻酒店安顿下来后,她才在清吧里与几个同事说出了过去数年环保局内部的分歧,以及环保局与政界的分歧。
亚马逊雨林无疑是南美最重要的自然资源点,这片面积广大的绿色地带每年旱季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火灾,今次发生的灾害其实并不是孤例。
然而雨林火灾的幕后真凶并不全是干旱炎热的天气,大部分火灾背后有雨林环境被破坏这个因素存在,一小部分火灾甚至直接由人类活动引起。
亚马逊的雨季是最适合乘船旅游的季节,亚马逊旱季是最适合进入雨林外围“开垦荒地”的季节。
年复一年,不可计数的树木被伐倒,一些地区从茂密雨林被推平成千里平原,只剩下少数几棵大树还留存着,用以“抵挡照向伐木或农耕小屋的阳光”,失去植被覆盖的土地慢慢沙化,最后成为绿色中一块难看的斑秃。
开荒前哨未熄灭的篝火、伐木工人抛下的烟头……这些东西都可能成为大火的诱引,更糟糕的是,环保局曾报告过有农场主为了拥有更多“干净地皮”种植放牧,直接纵火焚烧雨林的边缘地带。
这些现象客观存在,却一直无人监管。
作为环保局的一员,桑德拉对此倍感无力。
谁都知道亚马逊雨林对整个地球生态的重要性,谁都知道雨林被破坏了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法恢复过来,谁都知道野生动物完全拥有活下去的权利,至少不应当死于人为纵火。
然而——这些跟单独一个国家的政客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可能在人类中传播的病毒出现时,当地政府封锁雨林边缘地带比谁都快;而当火灾蔓延时,他们却表示自己“非常痛心”,并且会在这些雨林被烧毁之后支持农场主进去种植经济作物。如果有什么声音谴责的话,就加大砝码,从“非常痛心”变为“发自内心祈祷”。
“上帝要是的确存在,听到了这种伪善言论,也得马上指派一个天使过来把这些所谓的’信徒‘都劈死。”听到这里,彼得一个无神论者都忍不住拼命翻白眼。
这话说得辛辣。
一时间,大家都在看他。
然而就算是信仰很虔诚的刚萨雷斯和桑德拉都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桑德拉甚至拍了拍这位后辈的肩膀,还不太明显地笑了一下。
林登是感触最深刻的。
他在开始这个拍摄计划时本打算做三到六集关于美洲豹一家生活细节的纪录片,在拍摄的过程中,他意识到这片美洲豹生活着的土地还有更多故事可以展示,即使没有刻意去找寻,一些颇具价值的镜头也被收录到了录像带里,成为可以被使用的资源。
或许将来他在剪辑美洲豹故事的同时还可以剪辑出一部和主线不同的纪录片。对野生动物纪录片导演来说,关注动物生存环境的背后的故事,本也是他们能够做、乐意做、也应该做的工作。
不过首先——
摄影组得和主角们再度想见才行。
这天晚上林登做梦都梦到伊西穆卡娜带着其他美洲豹在殴打河对岸的领主,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喝了一杯特浓美式咖啡,为自己错过的精彩镜头留下了绝望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