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帝企鹅们最终达成了一致。

安澜从在整个大群中接力的鸣叫声里听到了“逃跑计划”,并忠实地把这个计划传递了下去。五个月大的企鹅幼崽已经能理解长辈们交流的内容,但它们只能缠住自己的父母,无法左右群体的意志。

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新聚居地中的成年企鹅一只接着一只踏上了前往外海的路,摄制组从高空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拍摄视角,发现整个营地在一小时内就被完全清空。

幼崽跟着父母下了水。

胆小的那部分追出四五百米就放弃了,而意志坚定的那部分则勉力追到了三公里开外,在最后一只成年企鹅优雅地滑过之后,附近海域到处都是因为被抛下的小企鹅。

它们不知所措,所以只能做了此时此刻最符合逻辑的事——呼唤。

安澜分辨出了幸运的声音,在她身边,诺亚游动的速度也变慢了,这就和要把一只养了五个月的小动物放归野外一样,即使心里再知道是为对方好,难免也会牵肠挂肚。

为了断得干净,甚至没有一个合适的告别……

接下来两周安澜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当大群在捕食区习惯性地分裂成几个小群时,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因为她没有找到黑芝麻小分队还存活着的三个成员,好像兜兜转转,身边剩下的又只有诺亚了。

这种认知让她有些意兴阑珊。

社交欲望低下的影响很小,新家族里的成员基本上也只维持着最基本的交流,关系稍微好点的才会长期扎堆待在一起,反倒是以往被安澜当做大麻烦的虎鲸家族成了无趣生活的救世主。

南极C型虎鲸为旧“玩伴”的回归兴奋不已。

今年家族里新添了一头小虎鲸,年幼的海中大熊猫比哥哥姐姐加起来还要调皮,而且初生牛犊不怕虎,对搁浅这种事毫无概念,好几次其他家人都没在靠近了,它还一个劲地往冰缘靠,就是要浮起来喷气给企鹅们看。

安澜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个夏季诺亚因为冬季玩游戏的累累负债不得不从她手中接过了无数次和虎鲸互动的“机会”,以至于气温开始降低时他的鲸语词汇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可以和对方一个站在岸上一个漂在海里进行和善友好的蹦字交流。

其他帝企鹅就不那么开心了。

它们被虎鲸的到来惊得四处乱窜,也只有站在岸上时平稳一些。但是随着这个家族过来查看情况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连最胆小的企鹅都开始对它们熟视无睹,一度让几头年轻力壮的虎鲸觉得很没面子——虽然比不上被南极A型虎鲸追的时候那么没面子。

安澜半心半意地以为这个夏天过去之后他们就能打开新地图,脱离这条可能会循环走一生的固定航线,否则说是在南极生活十几年,最后看过的风景也就这么一丁点,结果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

帝企鹅们前进的方向和去年别无二致。

它们就像已经遗忘了聚居地坍塌这件事一样,或者是寄希望于今年海冰能够得到回复,亦或者只是无法从传承中得到启迪、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行。

总而言之,安澜在离开四个月之后再次回到了那块因为天灾塌得不像样子的地方,和其他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帝企鹅一起占据了仅有的几处坚实高地,而没赶上好地方的只能往其他地势较低的地方挤。

这一年的繁殖期说是鸡飞狗跳也不为过。

帝企鹅大群硬要抱着旧日的相亲广场不撒手,即使有一大堆等待吃外卖的掠食者就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广场边上都无法阻挡住它们的脚步,而安全的高点太少,根本容不下那么多对企鹅夫妇在这里抚育幼崽。

安澜怀疑这年成功繁育的帝企鹅能不能达到往年的五分之一,考虑到时常过来考察情况的专家都脸色铁青,这个数字可能会比她想象得还要难看。某种程度上和帝企鹅分享着命运线的阿德利企鹅也没好到哪去。

人类终于发现了企鹅的困境。

在这年繁殖季节过去之后,越来越多的学者从世界各地赶到南极来追踪调研,从企鹅群边上经过的科考船和冲锋艇数量空前,直接登陆进行近距离观察的也不少。

他们能改变的事情很有限。

企鹅是无比依赖本能的物种,就像人类常开的“什么都往DNA里刻”玩笑一样,它们把聚居地和捕食区的路线牢牢刻在了本能里。

第三年,第四年,即使海冰从来没恢复到过去的水准,安澜当年跟随着的帝企鹅族群仍然像失忆一样在往老地方折返。

集体决策使她很难像小时候那样通过身体力行得到企鹅群体的引导权,只能一年一年地看着它们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唯一能给点安慰的也只有每年汇聚在这里的企鹅数量在逐步下降这件事——顶多再加上他们看护的幼儿园一般不会损失幼崽这件事。

至少部分帝企鹅有理智。

安澜告诉自己说。

那些没法在冰面上找到安全繁育地点的企鹅小群一定是找到了别的聚居地,但是这个聚居地对她和诺亚来说始终是个谜题,直到十岁那年才被揭开神秘的面纱。

这年两只大企鹅都觉得行动没有从前那么敏捷了,所幸他们心态不错,偶尔还会调侃对方最近吃得太少身材不够滚圆,想必豹海豹看了都会觉得嫌弃。诺亚甚至感慨说这日子过得就像上班一样,只不过人家是朝九晚五,他们这里是以季度来计算时间。

结果感慨声还没落下,四月伊始就收到了一个大惊喜——迁徙。

安澜一走上冰面就知道自己踏上的再也不是从前的那条路,在路上渐渐汇合的其他族群声音听起来也有些陌生,最后抵达的壮阔冰盖更是闻所未闻。

赶到这里的帝企鹅数量惊人,从稍微高点的角度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望无际,事后她才从学者的闲聊中得知这里聚集着超过十万只帝企鹅,是族群重组后形成的第一大繁殖地。

希望就在此处。

看到这片聚居地的繁荣,安澜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旋即又因为附近几只陷入求偶争斗的暴躁企鹅把这口气重新给提了起来。

诺亚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呼唤她。

这些年间他们两个看过的企鹅爱情喜剧和鹅片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已经到了心、无、杂、念的地步,甚至还能从其他企鹅夫妇的“床头”面不改色地绕行过去。

别的企鹅都在相亲,他们早就过了这个阶段,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也只能数年如一日地找事情自娱自乐。

今天诺亚似乎不想玩游戏。

安澜走到他身边时他正低着头用脚掌拨弄地上的石子,把好几块形状不一、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叠到一起,鳍翅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着,时不时抬头往这里看一眼。

这是有话要说的表现。

她慢吞吞地走到他边上站好,率先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用眼神询问对方又有什么奇(坑)思(爹)妙(套)想(路)准备去实施。

诺亚不太认真地瞪了她一眼。

片刻之后,他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一长串即写即擦的文字,安澜凑过去一看,发现此刻他难得没在思考恶作剧,而是在思考……下个世界会希望变成什么动物?

她一时间愣住了。

说实话,这个问题他们讨论过的次数只手可数,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讨论假如变成了不同的动物该怎么认出彼此,假如变成了敌对的动物也希望对方释然。希望变成什么动物比起那些现实的东西似乎有那么一点过于轻松,过于梦幻,过于期待和展望了。

诺亚把字迹擦去,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有种很柔和的东西,让安澜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她没有反应,诺亚便率先在地上写下了几个还算不错的选项,其中一些涉及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另外一些则涉及到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似乎颇为自得,看着看着就点了点头,又在后面加了几笔。

当然了——就像他们从前做的很多游戏和很多对话一样,这次以平和拉开序幕的交谈最后也变成了诺亚对自己选择的一力吹捧和安澜对对方品味的无死角攻击,到后来他甚至开始用帝企鹅圆滚滚的身躯模仿那些被写在地上的动物,一把年纪的老企鹅扑腾着鳍翅在相亲广场摇来摆去学别人振翅高飞的大鸟。

附近的企鹅夫妇慌忙躲闪。

安澜看着他完全抛开当年做灰狼时还有一丁点的形象,近几年是越发放飞自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就是这个了吗?

我就是把自己余下来的生命拴在这个家伙身上了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脚爪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文字:

不要蜜蜂。

诺亚好奇地靠近,看看她,看看文字,又看看她,给出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恫吓的眼神,然后就挥舞着鳍翅冲了过来。安澜拔腿就跑,带着追兵绕着冰堆跑了三圈,直到最后两人不幸陷入缠斗双双摔下冰坡,像打保龄球一样直接把两对正在跳同步舞的企鹅夫妇撞倒在地。

那天他们两个都被叨得很惨,但是诺亚的眼睛闪闪发光,所以安澜决定没关系——

反正她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找他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