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孤零零的帝企鹅。
这是安澜在风雪中看到的东西。
它从不断行进中的大群里脱出,像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样,缓慢但是坚定地朝着远离既定路线的方向走去,从羽毛根根分明的状态逐渐变成轮廓模糊的黑色斑块。
紧跟在这只企鹅背后的还有十几名成员,旋即是更多成员,原本两三只为一排、多的地方十几只为一排的长队顿时被分成两股,让处于后方的企鹅陷入了困惑当中。
不过这种震惊和困惑持续的时间很短。
企鹅有独特的认路方式,科学家们认为那是一种对磁场的感知,而表现在身体上就是“冥冥之中的召唤”,不需要跟着队伍都能独自确定方向。
一些企鹅及时调头回转,但打头的那只企鹅却仍然在向远方行进,无论同伴怎样呼唤都没有做出任何反馈,径直走向矗立在地平线尽头的庞大冰山。
安澜感到一阵颤抖从脊背上滑过。
这是完全无法解释的行为。
如果说企鹅大群就像一班又一班列车,这趟列车一生都只会在捕食区和聚居地之间来回行驶,除了生存环境被破坏导致的被迫迁徙,它们本不应该走到外面的任何地方去。
前方是冰山,没有海洋提供食物,没有同伴提供温暖,离群索居者的命运几乎是注定了的,可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自寻死路吗?
因为即将到来的忍饥挨饿时光而感到压力?
还是说在海中捕鱼时受到了什么细菌的感染?
帝企鹅们沉默着。
就像看到疯子的人类一样,它们会为同类做出的怪异举动感到困惑和恐慌,也会为即将发生的死亡感到沉郁和悲伤,无论这只企鹅出于什么原因决定离开,结局都不会改变——聚居地里将有一只幼崽默默死去。
而注定要死去的幼崽已经太多太多了。
原本能活着从海里上岸的帝企鹅数量就比**季节刚结束时下海的帝企鹅数量少了一小半,回家的路上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不断减少。
掉进冰洞被海豹袭击,坠下雪坑爬不上来被同伴抛弃,哪怕是最常见的暴风雪在每次来袭时都会抛下几具尸体。
成年企鹅有厚厚的皮毛和脂肪层组成防寒机制,也有抱团取暖这个途径做杀手锏,但大群里不是每只企鹅都处于良好的健康状况当中。
疾病会使它们虚弱,旧伤也会。
安澜亲眼看见一只雌企鹅倒在暴风雪到来后的头一个小时里,事后再去看时才发现它的死因:这只企鹅曾在海中受到过海豹的袭击,背上有一处巨大的伤口,皮毛完全掀开,**的肉变成了红褐色。
以往她只能在笨蛋父母外出觅食时不断祈祷,希望它们能度过一重又一重死劫平安回归,现在轮到她自己走这条路,才知道能一次次回到家人身边的企鹅有多么幸运。
也正是因为这样,安澜和诺亚在回到聚居地后都没去看夫妻团聚菜市场的热闹,而是第一时间找了个雪坡滑雪撒欢庆祝,玩累了才挪到大群边上蹲成两个肩并肩的黑白团子。
此时周围还是一片鸡飞狗跳。
找到伴侣的帝企鹅忙着交换幼崽,有的帝企鹅夫妇在为死去的幼崽哀悼,还有的则在为养崽失败大打出手。
圆圆和胖胖揣着鹅崽走到他们身边,安澜低头看了看两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企鹅,发觉它们真的小得可爱,鳍翅跟个玩具一样在寒风中哆嗦。妈妈也舍不得多放,提起来让她看了一两秒钟权当炫耀就又严严实实地把它们盖好了。
一直到傍晚时分聚居地里才大致安顿下来。
安澜和诺亚所处的位置在大群边缘,这里离摄影师们新搭建的迷你营地最近,离排队认领家属的队伍也最近,能清晰地看到被剩下的雄企鹅们。
这些企鹅爸爸几乎是在等待一个奇迹了。
它们站在小雪中,因为长期忍饥挨饿已经显得有些体力不支,但它们也知道现在找不到配偶的话等待幼崽的只有死亡,所以仍然在不断抬头、低头,发出响亮的呼唤声。
第二天中午,又一批雌企鹅从海边回归,从队列中领走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家人团聚的雄企鹅们一下子卸下了重担,可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海边觅食,但仍有相当一部分雄企鹅没有听到熟悉的叫声。
雪花在它们肩上脊背上堆积起来,很快就积了厚厚一层,把黑色的羽毛染成了白色,远远看着好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
第二天傍晚,最后几十只雌性回来了。
在那之后接连两三天,安澜再也没有看到一只雌企鹅从捕食区的方向回归,而那些仍然处于等待之中的雄企鹅似乎也到达了极限。
它们中的一部分开始发出绝望的呼号声。
这是一种特定的响动,只有当父亲决定抛下幼崽离开时才会用这样的声音来进行哀悼,但它同时也给了失去幼崽的父母一个介入的契机,相当数量的帝企鹅在朝大群边缘靠拢,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领养幼崽的模样。
领养的成功率……很低。
刚被孵化出来的幼崽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从脚掌到脚掌的交换,但凡落在雪地上,再捞起来基本就没有活路了。
失去配偶的企鹅爸爸们虽然会在接下来几天里陆陆续续抛下幼崽去海边觅食,但抛弃和转交完全是两码事,辛辛苦苦孵了两个月,怎么可能做慈善,主动把幼崽给别的企鹅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合作去完成无伤递交。
眼馋幼崽的领养者们只能在被丢下的小企鹅中碰运气,有生命力顽强的说不定可以等到救援,生命力较弱的基本刚被抛下没多久就会死去。
安澜和诺亚开始觉得自己所处的位置很遭罪。
因为距离寻亲菜市场太近,他们在一周内看到了无数幼崽小小的冰冷的尸体,在零下数十度的气温中迅速结为细节生动的冰雕,光是看着都让人于心不忍。
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
最糟糕的是来自同伴的痛苦。
作为黑芝麻小分队中硕果仅存的几只企鹅之一,肥肥的运气不能算差,但光看这个繁殖季节,它的运气就不怎么样了。
从雌企鹅回归的第一天一直等到雌企鹅回归的最后一天,它一直都站在离安澜他们很近的地方,不断呼唤着自己的配偶,呼唤着,呼唤着,鸣叫声里饱含的情感就从焦虑变作了绝望。
孵蛋两个月,亲眼看着幼崽破壳,看着它在脚面上颤抖、在育儿袋里呼呼大睡,感受着血脉相连的心跳,但却无法把它留住,这对新手爸爸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肥肥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喂给孩子吃了,但又舍不得把它放下来丢在雪地上死去,好像要丢下来的不是一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块血肉一样,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觉得可怜。
而且它站得离他们太近了。
近到可以听到每一声呜咽,看到每一个举动。
诺亚从第二天开始就自以为很隐蔽地在往肥肥脚爪上瞅,确定那只幼崽还在动之后才会收回目光。安澜实在不能责怪他心软,因为就连她自己都在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
相知相伴这么多年,他们不需要开口就能明白对方此刻的想法,但是他们也都明白这个想法能不能实现是不确定的,是要看缘分、看天意的。
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密同伴,肥肥也不会就这么把幼崽交出来,如果安澜和诺亚表现出想要抚养这只小企鹅的迹象,它肯定会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跑开,一旦跑远,小企鹅就连一星半点的生存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他们只能等待。
一直等到第五天,肥肥表现得异常焦躁,从早上到中午都在不停地张嘴想喂养小企鹅,但它什么都吐不出来,甚至因为过分虚弱还差点闭上眼睛睡着。
它知道自己别无他法。
这天下午,肥肥依依不舍地将揣了两个多月的崽子丢在雪地上,扭头离开了聚居地。
在它转身走出几步后,诺亚以一种百米飞鹅的速度两步跑到小企鹅旁边,嘴巴一勾,爪面一抬,育儿袋一放,就轻松熟练地把它从地上捞到了暖和的皮毛内部。
说实话,当时他们两个玩模拟揣蛋游戏时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派上这种用场。
现在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这只刚刚被爸爸丢下的崽子摆脱了冰冷的雪地,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但暂时好像也没有死掉,只是不停地发抖,脑袋垂得很低。安澜低头看了看小企鹅,又扭过头去看了看正露出关心眼神的圆圆和胖胖,最后还是张嘴笼住它的嘴巴,吐了点鱼肉出来。
小企鹅嗅到食物的气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挨饿到极限后忽然有了能量补充,再加上身处温暖的地方,受到年长者的照顾,这只幼崽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刚才那副垂死的模样也渐渐消失了,在进食完毕后它甚至发出了细弱的鸣叫声,一个劲地往育儿袋里缩。
诺亚被逗乐了。
他歪着脑袋低头往下看,然后和同样歪着脑袋的安澜对上了目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交流着。
——没想到这只崽子的命出乎寻常的硬啊,接下来怎么办?
——放着不管会死掉吧。
反正肥肥都把最艰难的孵蛋期扛过去了,既然无聊的话……要养养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