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是有想过作为帝企鹅的一生会怎样终结没错,但她能想到的顶多是在暴风雪中冻死或者在捕猎时被天敌咬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然还有“在冲锋艇上被忽然晕过去的人类压死”这种选项。

一部分游客赶紧把病患扶开,又是在急救箱里找有没有嗅盐,又是大呼小叫着让大家散开点,需要更好的通风,另一部分游客则贴心地把背包和衣服挪开,方便她从地上翻身起来。

这时诺亚差不多已经快笑死了。

他竟然还有胆量站在游客旁边用同款震惊脸盯着安澜,好像刚才第一个走过去用互动表示感谢的不是他自己,危机解除前担惊受怕吓得坐立不安的也不是他自己一样。

一天贡献出两个黑点,安澜的心情不太美丽。

果然接下来半个多月诺亚都没有让这天发生的事过去,不是在日渐厚实的浮冰上模仿她那天跌跌撞撞摔倒的动作,就是在浮冰边缘模仿她一下子没跳上来中途被卡住的动作,由于太过讨打被揍了好几十次。

安澜很想说上岸失败有什么稀奇——

换只企鹅试试在被豹海豹追进生死时速的时候鼓起勇气放弃碎冰堆再次下水然后潜到合适的深度给弹射蓄力看看,从头到尾惦记着身后的追踪者,哪里有调整位置和姿势的余裕。

倒是当时重新提速后的诺亚可以趁着豹海豹在碎冰堆里打地鼠的时间重新入水做上岸准备,所以才那么顺利地一次就越过了不算特别低的船舷。

不过那天他们的确心有灵犀。

安澜在一瞬间看到想到的东西诺亚也想到了。

海面上确定安全的落脚点只有那艘橘黄色的橡皮艇,碎冰堆看似能让帝企鹅们脱离海面,其实根本就是掠食者的游戏场,站在上面就是赌命。

企鹅在岸上行走的速度本来就比在水里潜游要慢得多,那里还不是平整的冰面,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又不能肚皮贴地滑行,从出发点扑腾到岸上不知道要扑腾多久,掠食者可以直接露出水面破开冰堆,也可以在下方游泳跟随等待时机,随时随地都会摁响开饭铃。

反倒是放弃碎冰堆直接冲上橡皮艇更加安全,只要熬过前半段在水里的不安定,上去之后就可以完全放松了。

豹海豹不是虎鲸。

它们没有从水底直接掀翻一艘橡皮艇的实力,也没有直接跃出水面翻过船舷的能力,更不可能在附近还有许多猎物可以选择的前提下冒险冲进人堆当中。

所以安澜和诺亚在船上相遇。

她上船的时候雄企鹅的动作还是紧绷的,但是黑色的眼睛里透着一丝丝亮光,伸长的脖子也缩了回去,恢复了老神在在的样子。动物——包括人类,通过肢体语言来表达感情,有时候即使不说什么话,靠在一起站一会儿就足够了。

两只帝企鹅并没有白嫖,而是商量着用近距离互动付了船费,安澜还顺便看了会儿手机,她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游客会太过激动直接晕倒,导致自己在伴侣互黑大作战中怒失一分。

算了。

笑就笑吧。

几个世界下来她反正也早就习惯了诺亚“喜剧人”的作风,危难时分、紧急关头他们是彼此的后援计划,日常生活中他们却是彼此的黑料记录员、笑点挖掘机、后腿拖行者、内斗发动大师,这样也挺好。

不过诺亚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天气越变越冷,海冰凝结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帝企鹅大群一改夏季在海面上休息小憩的作风,狩猎结束后就会回到浮冰上消食调整。

冰面给它们提供了坚实的落脚点,也给它们提供了打架的基石——大家都走得太慢了,想像在海里时那样一发生冲突就光速游走是不可能的,只能直面风暴。

诺亚从穿越到南极至今就没打过几次架,难得打起来还是仗着爸爸妈妈孵得好喂得好体格大去碾压别人,技巧和决心近乎为零。

几百只亚成年企鹅站在一起,比他个子还高大的企鹅不在少数,安澜甚至还见过一只鹤立鸡群估计得有一点三米到一点四米的小怪兽,打起架来颇有挑战性。

帝企鹅对战以压倒和击退为主要目的。

诺亚和小怪兽在转移方位时一不小心撞到了,对方大概不是什么脾气温和设定,当场就伸长脖子张开翅膀凶猛地嘎嘎嘎起来,并且还在他身上叨了一口。

这一口肯定叨得不轻,就连比较佛系的诺亚都有点不高兴了,当场挺起胸膛扑扇着鳍翅反击。翅膀拍打在企鹅身上制造出来的声音噼噼啪啪的特别响亮,伤害可能不高,侮辱性极强。

两只雄企鹅因此结了仇。

每隔一段时间安澜都能看到他们凑在一起顶牛,脚爪死死扒拉着地面,恨不得直接踮起来,双翅张开,胸脯贴着胸脯,试图用体重和向前的势头把对手压垮。

诺亚仗着自己比较灵活,还几次三番地用蹦跳的方式去增加冲力,跟个炮弹似的直直撞到人家身上,往往能把它撞得脚下不稳,倒退好几步。

但是另一只小企鹅也不是笨蛋。

被同一招袭击的次数多了,它就能够准确判断对手起跳的时机,然后在对手起跳时重心下沉,仗着体重优势发动反制。

这样一来,诺亚就频频吃瘪。

安澜满怀喜悦之情地看着他一次两次三次被小怪兽撞飞出去,虽然每次都能及时调整身体使背部朝上,但也会因为肚皮着地而轻轻地在雪地上弹一下,再被惯性推着滑出去近两米远。

可恨没有摄像机,要不然她真想把这画面记录下来摆在大屏幕上循环播放。

当然咯——

诺亚对自己的失败很有话要说。

他辩称这是因为自己习惯了用四条腿着地的动物身体打架,所以不适应这么高的重心,再说了,当年他做灰狼的时候不是也打得挺好、战绩斐然吗?他可是狼群的主战力之一啊!

安澜……想笑。

明面上她用嘎嘎嘎应和了一番,私底下开始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有意无意地把他绊倒,解锁摔倒图谱大全,以备将来嘲笑使用。

可是诺亚是什么人?

这家伙好像没有羞耻基因,不仅没有被老老平地摔的事实打击到,还借此机会练习滑行,滑出了风格,滑出了水平,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好。

有一回安澜在下坡时伸出鳍翅从背后拍了他一下,让他当场摔倒在地,结果他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熟练地从冰坡上滑了下去,到坡地又滑出了很长一段路,远远看着还有点像儿童公园里竖着个脑袋的天鹅船。

站在冰坡上的安澜有点怀疑鹅生。

慢慢地她也不出手搞事或者带团打架了,专注于在别人打架时看戏起哄,眼睁睁看着群架受害者的名单不断增加……

最后增加到了异种动物身上。

首当其冲的就是两脚兽。

冰面扩大后加布里埃尔、阿尔玛和维克托三名摄影师就很少坐船了,他们把大本营安在最近的科考站里,每天早上跋涉到亚成年帝企鹅常出没的地方来拍摄企鹅社交日常,顺便做做互动。

有时候摄影师团队现时还会带着科考队员或者研究员,这种日子里他们就不会和企鹅做互动,而是忙着调取拍摄记录,把一些问题拿出来和对方分享讨论。

这天上午也一样。

四个人类穿着厚厚的防寒服坐在迷你营地边上,加布里埃尔正指着地图和科考队员讨论附近的海冰变化,维克托在整理背包,阿尔玛则捧着个装满热水的保温杯。

近处有两只帝企鹅在进行一对一决斗,高高低低的尖叫声撕裂了清晨还算安静的空气,很快引起了其他企鹅的连锁反应。

阿尔玛抬头看了一眼,大概觉得这是企鹅群里每天都在发生的正常“社交”,于是又把头低了下去,边喝水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号,准备抓紧休息时间把细节检查一遍。

一页,两页,三页……

“嘿!”

维克托忽然在边上大叫。

其他三人被这一声吓得一激灵,放下手上的工作齐齐抬头,不看还好,一看简直是亡魂大冒。

只见刚才还是单打独斗的场面不知为何突然发展成了群架场面,亚成年帝企鹅们铆足了劲要证明自己的力量,个个都把脖子伸得老长,翅膀张得老开,恨不得从对手身上叨下一块肉来。

其中一个小团体显然已经落入了下风,它们被对手追得跌跌撞撞,竭尽全力保持平衡才避免了摔倒被压制的命运,但是这样一来它们就得不停地后退,根本无法坚守阵地。

退着退着,就退到了迷你营地边缘,退向了……撑着摄像机的三角支架。

四个人类刚刚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事,还来不及反应,就瞠目结舌地看着三脚架被一只疯狂扇动鳍翅想要扇死对手的帝企鹅撞倒,连带着上面的摄像机一起可怜巴巴地躺倒在地。

距离最近的帝企鹅下一秒钟就被掉落在地的摄影机绊了一跤,跟个掉到塑料盒里的摇摇沾粉果冻一样Q弹地和雪面来了次亲密接触,尖嘴顺着惯性插入雪中,拔都拔不出来。

另一只帝企鹅本想绕开,对手却趁此机会往前一撞,直接给它撞倒下去。获得胜利的选手还没来得及高兴,自己也绊倒在了撑开的三脚架上——“啪叽!”

片刻功夫,场内就东倒西歪地躺了一片。

科考队员:“噗。”

阿尔玛没注意保温杯已经歪了,热水不停地往地上流;维克托用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扶了扶太阳镜;加布里埃尔盯着被淹没在最底下的摄像机,感觉自己眼前一黑。

帝企鹅们还不知道刚刚那一下烧掉了人类多少经费,正在就着摔倒的姿势继续缠斗,翅膀扑腾得像在平地游泳,好不容易有两只帝企鹅注意到它们和人类靠得有多近,却也没有丝毫惊慌的意思,反而还威慑地嘎嘎叫着,生怕两脚兽会忽然插手拉偏架。

加布里埃尔真想说自己根本不会拉偏架。

此时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这些帝企鹅统统抓起来送去做巴西烤肉,然后再把第一只闯祸的家伙塞在屁股底下当坐垫。

群架散场时迷你营地里一片狼藉。

摄影三人组从来没经历过这种绝望,以至于接下来好几天他们都没出现在冰原上,不知道是待在南极站里和科考队员们喝酒感慨人生,还是在连夜含泪数钱准备购置新的摄影设备。

安澜远远目睹了“悲剧”发生的全过程,这天晚上她和诺亚都没吃下几条小鱼,笑都要笑饱了,甚至过几月想起来都还会发笑。

半年时间让帝企鹅大群把摄影团队当成了一个自然界本身就存在的事物来对待,平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队伍行进时都不会刻意避开。

经过这一遭之后小企鹅们在活动时更加肆无忌惮,打着打着就会打到两脚兽附近,偶尔还会把当天营地里的东西拿来当遮蔽物,以至于有段时间摄影师都不愿意互动了,一看到有企鹅靠近就想提桶跑路。

半年时间也让安澜和诺亚喜欢上了这个团队。

野生动物摄影是需要爱意驱动的工作,要完整地制作一部纪录片更是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尤其当影片主题时讲述同一只——至少是同一批企鹅的成长故事的时候。

成长故事是非常难拍摄的题材。

大部分纪录片会选用多个“演员”出演同一动物不同时期的形象,因为人类很难用数年乃至数十年去追踪同一只动物,也不是所有动物都有运气活到寿终正寝。

上述导演至少是去实地拍摄了。

世界上还存在一种制作方,他们会把曾经拍过的素材反复多次使用,并且在每次使用时随心所欲地拼接出不同的故事。

同一个镜头在某部影片里被解读成一种含义,在其他影片里又被解读成另一种含义,有时就连主角都会有变化。

安澜自己就曾看见过一个打架镜头在两部纪录电影里分别被解说成“雌企鹅争风吃醋”和“雄企鹅大打出手”的经典案例。

所以加布里埃尔的团队真的很了不起。

这群摄影师在这批小企鹅开始独立生存时出现在它们身边,中间出现过三人集体消失很长时间不出现的事,出现过只有一人在拍摄的事,但他们都坚持了下来,一直追踪着企鹅的行程,记录着它们的成长。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四年过去……黑芝麻小分队长成了经验丰富的大企鹅,也经受了不少损失,圆圆和滚滚再凑不成一对,胖胖、肥肥和团团也已经三缺一,安澜鳍翅上留了伤疤,诺亚缺了一根脚趾,小团体边上的两脚兽却始终如一。

终于有一天,这种生活迎来了一种质的转变。

那是一号企鹅小群成员普遍长到四岁半的时候,夏天过去,冬日到来,这一年它们没有像从前那样留在捕食区继续狩猎,而是在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的召唤下离开了海洋。

每只帝企鹅都清晰地听到了本能的声音。

它们攀上刚刚开始形成的浮冰,走过还没那么结实的海面,穿越超过二十公里的原野,带着风,带着冰雪,同成千上万只同伴汇合在一起,首次踏上了出生时曾踩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