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帝企鹅掉队了。”
摄制组长加布里埃尔清早就听到组员这样说。
多年在世界各地奔波的经历让他们早就习惯了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睡觉,南极站帮忙联系的科考船设备完善,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就连最容易晕船的组员都睡得不错。
这段时间他们轮流监视着水下摄影机拍到的画面,每隔一段时间维克托还会穿好全套装备下水去进行人工拍摄,顺便给摄影机做做维护。
追踪帝企鹅的夏季生活是加布里埃尔一直以来的梦想,他是看着帝企鹅纪录电影长大的,小时候最喜欢问的问题就是“然后”。
经过父母一整个冬季的辛苦付出,小企鹅们茁壮成长,在和父母分别后勇敢地踏上未知之旅,终于抵达海岸线,在人类的目送中游向远方……
然后呢?
然后——它们去哪了呢?
它们面对过什么危险,又得到过什么收获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加布里埃尔在长大之后踏入了纪录片制作行业,先是跟着给前辈们打下手,然后自己独立拍完了四部关于海洋和冰川的记录电影,积累了不小的名望。
名望对独立纪录片导演来说是件大大好事。
这一类纪录片的拍摄资金来源非常有限,早些年基本是导演自掏腰包,顶多再加上亲戚朋友的支持,只有那些特别有门路有名望的拍摄者才能得到其他赞助。
为了确保圆梦计划万无一失,加布里埃尔还联系了另外两名对帝企鹅感兴趣的摄影师,凑成了“拉赞助三人组”,风风火火地写出了一个包含几个分集、跟踪时间长达数年的拍摄计划。
最开始大家提出来的方案是把水下摄像机直接用安全黏合的办法黏在某只帝企鹅身上,或者申请许可给其中一只或几只帝企鹅装上定位器,辅以人工潜水拍摄。
可是阿尔玛提出了异议。
“黏合不够保险,定位器对海洋生物有伤害。”她在一次会议上说,“就算不考虑以上两个因素,我们也无法判断目标企鹅什么时候会被掠食者伤害,很容易变成赌运气的游戏。”
“总不能把整个群落都打上标记吧,”维克托说,“我们是去探索的,不是去搞破坏的,而且也没有那么多机会可以靠近做标记。”
三人都有点发愁。
半个月后,红着眼睛的加布里埃尔挥舞着一沓纸冲进办公室,一口气灌下去半杯咖啡,告诉大家他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关系,联系到了专门做研发的机构,可以借用一组刚刚被投入测试的水下摄影设备。
这个型号的摄影装置可以识别预设目标并进行长距离追踪监视,操控分为手动和自动两档,续航时间长,潜水深度和速度让人发指,说实话加布里埃尔并不是很想知道它被开发出来的本意。
三名摄影师很快就踏上了行程。
他们来南极时是带着期望来的,期待着能解决一个困扰彼此许久的问题,期待着能填补上一块长期没有被填补的漏洞。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摄影机会拍到这样的画面——
“一号小群似乎把这两个同伴放弃了。”阿尔玛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我一直看着,有几只企鹅过去接触了一下,但是都没有停留。”
“疫病?”加布里埃尔问。
这是群居动物主动放弃同伴的常见原因。
他们都没讨论为什么帝企鹅小群会径自离开,而是更关注那两只被留下来的企鹅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某种会造成大范围影响的因素,就要联系附近的科考站了。
当天三名摄影师没有开船去追小群,而是待在掉队的企鹅边上拍下了尽可能多的细节。这些细节在两周后派上了用场,一名和阿尔玛熟识的专家发来邮件肯定了她的判断——
视力损伤。
随信发来的还有前几年被游客拍到又被研究组汇总的类似情况。短视频里的帝企鹅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在群体里打转,背景音中还有人在问这是不是感染了什么病毒或者有什么脑损伤。
但是专家们认为这可能是紫外线辐射的影响。
南极上空的臭氧层空洞是从上世纪开始就被披露的重大环境问题之一,当时全世界国家和地区联合起来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救行动,作为空调冷媒的氟利昂被逐步替代,遏制住了臭氧层空洞的进一步扩张,使它在此后数十年里处于一个起起落落但总体在缓慢恢复的状态。
这是人类在保护环境上的一项巨大成就,也是很久都没有被效仿的成就,盖因种种和科学不相关的力量在科学问题上占据了上风,使得不同区域再难撇开一切团结一致。
“但是臭氧层空洞……不是说一直在缓解吗?”维克托盯着已经不再有帝企鹅漂浮着的海面说道,“而且这群小企鹅出生才不到一年吧,一年的功夫就有那么严重的影响吗?”
闻言,阿尔玛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能本来就发育得不好。”加布里埃尔说。
其实他们都还有未尽的话。
南极的臭氧层问题是在不断缓解没错,可是所谓的缓解只是一张张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彩色图案,只是一条条“本年度臭氧层空洞在监测历史上排名第十三十四十五”的新闻,人类坐在不同半球的房间里庆祝着这个成就,并把它当做一个“已经被解决的问题”抛在脑后,过去几十年对南极动植物造成的影响和未来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会造成的影响……无人问津!
在这期间为紫外线辐射付出的代价是不可见的,不可知的,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某个平静的午后被家族抛弃,然后被一个浪花打到海面底下,成为掠食者和微生物的晚餐。
摄影师们什么都做不了。
此时此刻出现在加布里埃尔脑海中的唯有曾经在大学学过的东西,唯有那些被老教授说起过的似乎只是在闲谈的感慨——
“古时候的人类相信什么呢?他们相信人的存在是地球的主宰,一切非‘我’的存在都是为了服务‘我’才存在的。罗马法说人与人是平等的,罗马法也说人与物之间是主客关系,是主人与奴隶的关系。”
加布里埃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超过五年的计划里拍摄到的画面也许会远远超出他本身的估计,这种环境变化造成的伤害估计不是一起两起,而是无数起。
他无法将时间逆转,也没有能力去影响世界上的几十亿人,但只要这部作品能记录下哪怕一件损失,能够影响哪怕一个人,哪怕能在一项新技术被发明时让发明者慎重测评对环境可能造成的影响,对他来说就是无穷无尽的宽慰。
阿尔玛和维克托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三名摄影师因着这次事件很是消沉了两天,坐在船上还总会因为自己的无力而做噩梦,好在他们还有彼此,还有回到科考站后碰到的科研人员当一起喝酒一起闲聊的同伴,支撑他们度过了接下来的一个月。
原本有百只左右规模的“一号小群”在被跟踪的这段时间里慢慢缩小到了八九十只,然后又缩小到了六七十只,在下水的头一个季度里,超过三成小企鹅被环境所淘汰。
留下来的小企鹅越来越少,摄制组在跟拍群体画面的同时也有余裕去关注每一只小企鹅的性格了——倒不是说他们三人都天赋异禀到能辨认出谁是谁,只是其中有些成员吧……它就和其他成员不太一样。
比如说:
有一小撮企鹅似乎自始至终都没靠近过摄像机,其中两只是主动远离,另外五只是被动远离,好像鳍翅被黏在同伴身边了一样。
对新鲜事物不感兴趣,还能对什么感兴趣呢?
加布里埃尔的疑惑在三月底得到了答案。
当时他正和阿尔玛一起蹲在船舱里嗦泡面,维克托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冲进来告诉他们最好去看看监控画面。
两人走进去,刚一看屏幕,就看到了一张大脸。
准确地说,是一张大嘴。
好几条虎鲸围着摄像机不停地打转,其中两条似乎把摄像机当成了某种玩具,一边游一边拿脑袋顶,拿胸鳍拍,也幸亏它们的动作还算比较轻柔,这会儿只是监控画面看着摇晃了一点,要不然加布里埃尔已经在柜子里掏速效救心丸了。
“南极C型虎鲸。”阿尔玛说,“之前我经常拍到。”
这一生态型的虎鲸虽然被认为不吃企鹅和海豹,但却常常浮出水面接近它们,甚至会摆出蹲守的姿态,反而让人拿不准行动的方向。眼下摄像机离帝企鹅小群只有不到二十米距离,虎鲸游得那么近,每个摄影师都提高了警惕。
但是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好像跟他们担心的……不太一样。
那两头围着摄像机的虎鲸总算玩腻了,一摆身体朝着相反的方向游去,让开了前方的路。没有黑白色巨兽的遮挡,可怜巴巴的水下摄影机总算能加速向前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把帝企鹅小群里的场景展示给船舱里等待着的三个人类看了。
小企鹅们正在四下逃窜。
它们逃跑的速度快,追在身后的虎鲸却游得更快。
其中一头身上没什么伤疤、看起来挺年轻的虎鲸冲在队伍最前列,一边鸣叫,一边兴致勃勃地展示着嘴巴里的负重——
一条比帝企鹅还要大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