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节时安澜收到了一个特殊的红包。

以往每年春节她都会收到来自老刘和雅芳奶奶的双份红包,里面装着用来啃的小零食,但是今年这个不同。

今年这个是晏晏送来的。

据说小朋友在家里又是拖地又是洗碗,见缝插针地赚零花钱,最后终于攒到够了,很是严肃地货比三家,为鹦鹉们挑了咀嚼玩具。

孩子的赤诚让人心里熨帖。

小陈为此在饭桌上多喝了好几杯,哭喊着“太感动了”之类的话,弄得老刘不得不亲自拄着拐杖把他拖进卧室,以免有哪只已经睡着了的鹦鹉被醉鬼戳醒进行没有逻辑的争吵。

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太多了。

现在的小陈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连金刚鹦鹉都吵不过的无用之人了,全家除了安澜、诺亚和说话利索的大宝小宝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如果吉尼斯世界纪录有和鸟拌嘴胜利次数最多这一项统计,他会是当之无愧的获奖者——倒不是说有很多人会无聊到去干类似的事。

大年初二下了雪。

老爷子自从摔过之后腿脚就有点不灵光,下雨天和下雪天更是常常觉得腰背痛膝盖痛。

硬毛病不会危及生命,但痛起来怎么着都不舒服,毯子也裹了,热敷也做了,膏药也贴了,一直得不到缓解,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差。

刘天骄来拜年的时候细细观察了一番爷爷的脸色,又拉着小陈窃窃私语,相互在手机上发些链接和攻略,最后提出了一个成熟的建议:

外出度假旅游。

南边一年四季都见不到雪,现在去还能穿着花衬衫在沙滩上晒太阳,再把那两条老寒腿埋在滚烫的沙子里,还有比这更舒服的事吗?

小辈们说得认真,老爷子也难免有些意动,不过家里还有那么多鹦鹉需要照看,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选,他是无论如何都走不了的。

“这好办。”刘天骄说,“我的年假一直都在,只是因为要处理的文书太多所以没休,过阵子你们要是出去了,我就搬过来住几天,一边打字一边喂鸟,反正要喂的也不多。”

的确……

和从前比起来,现在要喂的鸟还真不多。

老刘刚开始接触鹦鹉这种伴侣动物时比较谨慎,先入手的都是个头比较小的类型,后来才慢慢扩大到凤头鹦鹉和金刚鹦鹉。

家里个头小的鹦鹉普遍年长,再加上预期寿命本来也短,这些年前后脚都离开了,一起离开的还有大红和小白(大白的配偶),满打满算剩下来的也就十几只。

手里捏着兽医的电话,又捏着镇上宠物店的电话,只要按着食谱喂养、按着活动表照顾,一般出不了什么大事。

“我可以留下。”小陈举手。

“或者我们可以轮流,一年策划两三次出行不过分吧?”刘天骄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别跟我抢了,你这些年也没怎么出去过,我呢碰巧有很多假期,而且我是真的想体验一下养鸟的什么感觉。”

说着,她风趣地眨了眨眼睛。

这句话让大家都回想起当年刘洪亮拖家带口来拜访时被老爷子否掉的建议,小陈咧嘴一笑,老爷子则咕哝着“你不出三天就会被吵死”之类的话,兀自走到横木附近看鹦鹉去了。

既然人要出去玩,鸟也可以跟着去。

最近几年有关饲养鹦鹉的规定调整幅度很大,但是一次性带出去的数量不可能太多,所以他得有选择性地轮流地带。

毫无疑问,第一批名单上写的是安澜和诺亚。

检疫证明出来的第三天,两人两鸟就登上了赶往南方旅游城市的飞机,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度假之旅。

老爷子全程都很高兴,不仅像后辈建议的那样穿上了花衬衫,还买了草帽,戴了墨镜,拖着凉拖,坐在太阳伞下面给腿做日光浴。

晚些时候小陈从小贩那买来了两倍插着柠檬的果汁饮料,他非常“装腔作势”地,尽可能优雅地喝了一口,结果因为太酸把五官皱成了一团。

安澜乐坏了。

要不是很多人盯着看,她肯定会出声嘲笑,然而附近几把伞下面的游客和在堆沙堡的小朋友们都在看鹦鹉,不好表现得过于聪明。

说实话——

安澜和诺亚有很多年没被这么围观过了。

家里人看鹦鹉都看习惯了,机构里的家长通常都表现得很有礼貌、很克制,也就是出来玩才会碰到那么多对罕见鹦鹉感兴趣的陌生人,提醒他们自己是钞票精这件早就被忘记的事情。

一直被逗着说话有点累人,但是整整六天老刘都过得很开心,腰部酸腿不痛,甚至还晒黑了,所以两只鹦鹉都觉得没关系。

首次出行大获成功后,出行计划就越来越多。

同年四月,一家人带着大宝小宝出门爬山,老爷子因为腿脚不便笑眯眯地去坐了缆车,反过来叮嘱小陈“年轻人要有干劲”,导致他在山顶累成一条死狗。大宝回来还把这段故事活灵活现地学给安澜诺亚听。

第二年八月,小陈留在家里,让刘天骄陪着爷爷去了海拔更高的西部景区,去之前准备了半年,去的时候还带着随行医生。

老爷子在走到盐湖附近时有点轻微感冒,虽然医生第一时间介入并确认状况不严重,但刘天骄仍然成功通过自己吓自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连夜冲到旅舍前台去买瓶装氧气罐。

安澜和诺亚因此受到了大量“攻击”。

生病的老刘一直在咕哝“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鸟为什么不会有高原反应”,甚至当场指使孙女网购了GoPro运相机,宣称以后出门就把拍照的任务交给鹦鹉,还能边飞边拍、拓展视野。

安澜义正辞严地谴责了这种偷懒行为。

但她在草原上确实飞得很多。

无边无际、没有遮挡的广阔天地总是让她翅膀发痒,地面上有那么观众在欢呼雀跃、拍照摄影,还能在竞速比赛中把诺亚远远地甩在后面,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这天结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可能做了几次没有提速意义的炫技飞行。六次。或者是七次。绝——对——不可能更多了。

要不是鹦鹉的身体结构和金雕差别很大……打住,安澜告诉自己,她最好给屡战屡败的黑鹦鹉留点面子,省得晚上睡着之后被偷偷叨头毛。

连续三次旅行留下了无数纪念品。

小陈把山间别墅的空房间都整出来当悬挂墙,照片从三楼开始张贴,很快就填满了阁楼,在接下来年复一年的时光里沿着楼道一路蔓延,淹没了二楼的每一个房间。

最近的一张照片被张贴在冰箱上。

这张照片是老刘和小陈单独出行时拍摄的,拍摄地点在国内知名大的某座寺庙外头。

老爷子不信佛,但小陈说真走进去时他表现出来的诚心不比任何信徒差,只是不肯透露自己在几座宝殿里求了一圈究竟是在求什么,想来大抵离不开家人朋友的健康和幸福这两件事。

或许是诚心感动了上天,从那次旅游往后数五年,老刘认识的爷爷奶奶们都身体硬朗,迈出第五年年关,坏消息才接二连三传来。

他的心态一直很好,剩下的老朋友也时不时会打电话开玩笑,但是用积极的态度思考身后事毕竟也是在思考身后事,大家都想分散分散老爷子的注意力。

小陈尝试了,天骄尝试了,安澜和诺亚尝试了,结果他们的尝试都没有成功,最后把生活热情唤起来的竟然是晏晏。

切确地说——长大了的晏晏。

已经不再年幼的“小男孩”其实已经很多年没到别墅里来拜访鹦鹉了,他在读大学时选择了出国留学,此后一直留在国外工作,因为工作太忙,连回家的时间都不多,平时想家了就打视频电话。

安澜接到过很多次视频电话。

电话中的晏晏看起来和常人没有分别,只是不怎么看镜头,更专注于做手上的事情,对话反应稍微慢一些也不妨碍他准确地进行表达。

视频背景里总是有鹦鹉。

五颜六色的、各种各样的鹦鹉。

谁也没想到当年晏晏爸爸说的玩笑话真能实现,等他真跑到巴西去研究鹦鹉的时候,大家才再次被强调这段童年经历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特殊关系对晏晏来说有多么重要。

也不仅仅是他一个觉得重要。

多年来安澜和诺亚在康复机构里帮助了超过二十名患有自闭症的儿童,其中大多数早已融入社会,年纪最大的几个更是都走上了工作岗位。每当听到这些孩子的近况,鹦鹉们总是非常高兴,而这些孩子也竭尽所能为自己曾经的“老师”提供帮助。

听说老刘最近兴致不太高,晏晏在一次来电中红着脸询问老爷子愿不愿意到他工作的地方去看看,一切行程都由他来安排——

“我们还能去看看安安的老家。同事在潘塔纳尔湿地工作,那边真的有很多野生的紫蓝金刚鹦鹉,我可以把工作站也排到旅行表里去。”

野生鹦鹉!

潘塔纳尔湿地!

诺亚顿时兴奋了起来。

老爷子甚至表现得比他还要兴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应该趁他身体还硬朗时多出去走走否则过几年就走不动了,一边当场打开行李箱收拾起衣物来,完全把签证忘在了脑后。

经过整整一个多月的等待,备齐了所有必要证件和文书,又找到了朋友帮忙照看剩下的鹦鹉,一家人才顺顺利利地登上国际航班。

这并不是安澜第一次蹲在航空箱里坐有氧舱,只是这次需要的时间格外长些,环境的改变也会格外大些,等她睡醒时会从从一个国度转换到另一个国度,从一个大洲转换到另一个大洲,从一个半球转换到另一个半球。

无论是当人的时候还是穿成动物的时候,她都从来没有去南美洲活动过,最接近的或许是当虎鲸时在南美海岸线附近的来回迁徙,但是踏足土地、进入雨林?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安澜无法不对这趟旅程抱有期待。

一个人或许在电脑上看到某个景观的千百张照片,可当真正置身其中时仍然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有趣,在有趣之外还可以为将来某一世潜在的穿越做前行准备。

可惜晏晏把行程安排捂得很严实,说是不愿意剧透,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所以,是的,安澜很期待。

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