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隔着老远就看到这辆车了。
她本以为会在这个地方开车的可能是游客,等靠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车身上绘制的是黄石公园的官方图样,便把跑出去侦查情况的灰狼都给叫了回来。
诺亚跑到跟前时递过来一个眼神。
安澜明白他是在问要不要把兔子带到车边上去碰碰运气,看工作人员会不会采取救护行动,毕竟这伤口怎么看都是人为造成的,符合某些机构的救护标准。
老实说她有点心动。
但只要回头瞄兔子一眼,心动就变成了心死。
这头公狼从小到大就是软绵绵的性格,鲑鱼洄游季发现自我价值之后稍微起来了点,比起其他灰狼来说还是差着一截。
当初那段幼崽录音已经把它吓得够呛,后来又是迁徙又是中枪,如果要让人类救护,必定要孤身一人,弄出什么精神问题来反而不好。
看安澜没有动作,诺亚就明白了。
于是两头阿尔法狼默契地把车辆抛在了脑后。
狼群任劳任怨地跟着首领奔向未知,这片森林里唯一让它们感到熟悉的只有麋鹿排泄物的气味——或许还有几分钟后在遥远山岗上响起来的狼之歌。
三公里内有同类。
这对谷地灰狼来说是个绝佳的好消息。
掠食者不会在荒芜的地方栖息,眼下是育幼季节,大多数狼群会在领地里离猎物群最近的地方活动,只要能把竞争者驱逐出去,今晚就能吃上一顿饱饭。
前提是能把它们赶出去。
安澜在某个时间点驻足倾听,数着对方家族的大概成员数,最后发现参与这次大合唱的共有五名成员,不排除存在少数一两头没有参与家庭活动的懒汉选手。
有机会!
判断形势优劣是每头灰狼的必备技能,因此家族中也并非只有安澜一个意识到了机会的存在,好战的小调皮早就有点按捺不住,频频从侧翼向前插,恨不得一马当先跑上去开路。
三只小狼也很兴奋。
它们还太年轻了,不懂得群间战争的危险性,也不懂得什么是死亡造成的分离,如果不是莫莉妈妈一直压着,恐怕早就跟着姐姐一起放飞自我准备去凑热闹了。
跑到离嗥叫声很近的地方时,谷地狼群已经做好了准备,速度快的、身体强壮的个体跑在最前面,年轻的、衰老的、受伤的个体跑在最后面,随时准备脱离战场。
此时对手已经停止了歌唱。
这些灰狼主要在玛丽峰活动,因此被工作人员简单粗暴地叫做玛丽峰狼群,和此前此后无数个得名的狼群一样。
玛丽峰狼群在去年经历了一次重大减员,眼下只有九个成员:正值当打之年的头狼夫妇,一头三岁公狼,一头两岁母狼,两头一岁狼和三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
一岁狼和幼崽的战力可以忽略不计。
对谷地狼群来说真正需要面对的敌人只有四名,而且还得一边战斗一边保护狼崽不被杀死吞食,可以说胜券在握,只是大胜和惨胜的区别。
玛丽峰灰狼也明白这一点。
入侵者来袭时,它们正在用玩耍消食。
一岁大的哥哥姐姐在草坡上跳来跳去,诱引三只才刚刚学会跑步的弟弟妹妹往它们那里追,这些小狼崽子个个都吃得圆溜溜,远远看着就像三团棕色毛球,根本不像在跑,而像是在地上滚动。
其中一只小狼因为始终追不上哥哥而气得火冒三丈,干脆一屁股坐倒在地,开始了半点悲伤都欠奉的哭嚎。
听到幼崽的叫唤,两头父母狼嘴上用轻轻的嗥叫声安慰,尾巴却在用力地拍打着地面,身体也诚实地瘫倒在草场上一动一动,可见对这种场景有多习以为常。
这一幕十分温馨。
安澜跑出树林时第一眼就看到了三只崽子,一边觉得可爱,一边觉得有顶属于“恶霸”的帽子正在从天而降,牢牢地扣在了她的脑门上。
不过——
饭还是要吃的。
架也还是要打的。
这回她不是为了借道,也不是为了合作,而是目的鲜明地要从对方手中抢下一块狩猎区,把它们驱逐出可能生活了数年的土地,所以根本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地用什么小伎俩。
安澜在离玛丽峰狼群还有三四百米远的地方就开始了高声嗥叫,听到阿尔法狼的呼唤,其他谷地灰狼接二连三地加入其中,很快就组成了不可阻挡的洪流之音。
处于上风口的玛丽峰狼群被宣战信号吓了一跳。
草坡上奔跑着的年轻灰狼立刻停止玩耍,叼起了年幼的弟弟妹妹;而刚才还懒洋洋躺在地上的父母狼则迅速起身,耳朵高高竖起,喉头微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入侵者来犯的方向。
它们在判断局势。
谷地狼群对玛丽峰狼群来说完全是陌生人,别说是面对面交过手了,在今天之前甚至连气味都没有闻到过,领地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强敌让两头阿尔法狼都极度不安。
出于理智,它们不该战斗。
兽群冲突时决定胜负的第一要素永远是硬实力,第二要素才是经验。
比数量,玛丽峰狼群处于四比七的极度劣势之下;即使要比经验,它们中年纪最大的成员也才六岁,对方家族中却有一头九岁母狼。
可是……它们脚下踩着的地方是狼穴。
为了保护幼崽,狼群成员可以做出任何牺牲。
公狼王深深吸了一口气。
安澜能清晰地看到它的胸腔因为这个动作而鼓起,使得整个身体看起来更庞大、更有威慑力,能对任何不够自信的敌人造成强烈的精神冲击。
其他三头灰狼接收到了战斗的讯号。
它们跟着头狼从山坡上往下奔跑,一直跑到离谷地狼群只有不到八十米的地方才重新站定,旋即用力地吠叫起来。
吠叫在狼的语言中能够传达许多种意思,但其中最常间的用途就是进行威慑和表达不满,换句话说,就是战斗之前放点狠话和垃圾话。
人类会打嘴仗,野兽也一样。
听到玛丽峰狼群的吠叫声,谷地灰狼坐不住了。
先是小调皮吠叫起来,旋即是年轻气盛的罗密欧和葡萄,最后就连腿断了状态不佳的兔子都鼓起勇气回喷了好几句。
两个狼群叫得你来我往,又凶又急,最后还是谷地狼群仗着人多嘴巴也多,把玛丽峰狼群牢牢地压制在了底下。
玛丽峰公狼王气得呜呜叫。
一看它有炸起背毛、发动攻击的迹象,诺亚就抖了抖身上的毛,准备和这头大公狼一较高下,可他才跑出去两步就停住了,回头跟安澜对对视线,后者干脆命令整个狼群大举压上。
开什么玩笑。
七打四的局,讲什么武德!
谷地狼群因为长途奔波状态不算太好,但数量实打实摆在那里,又有食物这个胡萝卜吊着,一时间竟然发挥出了和全盛时期相当的水准,飞快地就朝着山坡奔去。
罗密欧和小调皮跑得最快。
一个是可以笑傲群雄的奋斗之王,一个上辈子估计本体是只战争号角,硬生生把其他灰狼都甩开了好几个身位,把同样出身第一梯队却因为战斗经验匮乏所以落在后面的葡萄惊得目瞪口呆。
几秒钟之后,先头部队就交上了手。
玛丽峰公狼王和罗密欧撞在一起,同时咬向了对方的侧颈;小调皮越过对方家族的两岁狼,又越过三岁狼,直勾勾地冲着阿尔法就过去了,反倒把那头母狼王震得退了两步。
伤疤、宽耳和葡萄在此时赶到,将三岁狼和两岁狼团团围住,安澜和诺亚则增援到阿尔法的战场,希望将它们的抵抗一次性击垮。
这个战术是传统的,也是正确的。
狼群的战斗归根结底是阿尔法狼的战斗,只要能够杀死或者击退敌方的阿尔法,往往就能瓦解整个狼群的斗志,从而加快速度取得胜利。
没有其他家庭成员的援手,玛丽峰母狼王在几次撞击之后就被小调皮咬住尾巴拖得后腿蹲倒,安澜则咬住了它的后颈,用力向下压,直到把它牢牢地按在地上。
这个动作再进一步就是致命的。
玛丽峰母狼王知道厉害,拼命呜咽着,情况也不容乐观的公狼王立刻试图抽身来援,结果被罗密欧和诺亚咬了好几口。
不过它最终还是冲到了母狼的战斗圈里,龇着牙刀就要咬过来,安澜便顺势松开了钳制,把还意犹未尽的小调皮也隔到一旁。
一个照面就被全面击溃,险些交代在这里,玛丽峰灰狼的反抗之心彻底粉碎了,它们已然知晓今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保住这块猎场。
母狼王面朝敌人谨慎地向后退,紧接着把两个年长一些的孩子都呼唤到自己身边,扭头就往其他孩子的所在之处狂奔,公狼王则留下殿后,为了引起敌人的注意,喉咙里仍然咆哮连连。
诺亚没有攻击它。
事实上,整个谷地狼群都只是懒洋洋地追了几步,旋即就回到了似乎对追击毫无兴趣的阿尔法狼身边。
小调皮追得最远,但即使是它也不愿意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离开狼群超过两百米的距离,因此很快就不情不愿地调头回转。
安澜舔了舔它的脸颊以示嘉奖。
今天她并不想制造什么杀戮。
要是长辈都死了,那几只幼崽估计也活不下去,谷地家族才刚刚经历过险些失去家人的惨剧,短期内她实在不想再听见狼的哀嚎。
不过——
只有拥有压倒性的实力,才有资格谈论同理心,有资格谈论怜悯,有资格谈论放过。
眼下玛丽峰狼群不是谷地狼群的对手,但谷地狼群的对手从来也不是生活在黄石公园相对贫瘠地区的那些小型中型狼群。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必须休养生息、不断发展扩员,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长时间的安宁,才有资格去谋求更多。
安澜走到狼穴边,仔细嗅了嗅草地上留下的气味,最终在好几块地方都发现了鹿血滴落的痕迹,一些土层里还有细碎的软骨。
味道很新。
说明玛丽峰狼群刚刚完成过一次狩猎。
谷地狼群顺着血的气味朝森林深处奔跑,在靠近河流之处找到了马鹿活动的踪迹,并成功围杀了一头雌性马鹿。
时隔数日,它们终于吃上了新鲜的、温热的肉。
玛丽峰领地面积并不大,谷地狼群占据的也只是其中的一小块,但这一小块的确是片实打实的猎场。
有东西吃,有地方睡。
这会是一个不错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