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一家给本地金雕种群增长作出了巨大贡献,在长达二十年的繁衍生涯里,至少三十只幼鸟全须全尾地离巢,飞向属于它们自己的未来。
亲鸟辈的某些习惯也在这个过程中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幼鸟,有些颌教科书上写的没什么两样,有些则让专家学者摸不着头脑:
数百平方公里内摸到的每一只鸟巢几乎都带着点稀奇古怪的点缀,红黄蓝白橙都有;
雄鸟在向雌鸟示好时除了表演还会赠送一些鲜亮的皮毛和花朵,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比一年四季都在给老婆送花的辉蓝细尾鹩莺还要讲究;
冬天常常能看到猛禽轻车熟路地往牧民居住地跑,哪怕天气不冷,有些大鸟往救助站所在的草原就像回家一样熟练,丰饶季节还会捎个礼物……
论文毁灭者也不过如此。
在绝望之余,他们也很为种群的繁荣而高兴。
偷猎者已经不往这里来了。
大约是行业内部交流声通过气,知道住在附近的金雕有点古怪,跟神佛显灵了一样,既然总在这里阴沟翻船,还不如干脆避开。
金雕数量上升让许多摄影师和猛禽爱好者把这片草原当作观鸟圣地,当地政府也趁此机会大力发展“野性自然”旅游业,大幅提高了牧民救护野生动物能得到的补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迈过二十五岁,沙乌列和赤红一前一后离开,又过五年,安澜独自在鸟巢里沉沉睡去,身边放着的是大金雕留下的已经不再鲜亮的金色羽毛。
她离开时是在一个春天。
穿过光怪陆离的时空隧道,等她再次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就发现雪花正在漫天飞舞,脚下踩着的地面更是松软到凹陷。
五世转生,季节变化并不稀奇,真正稀奇的是这次的穿越对象不是幼崽,而是一只成年动物。
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比安澜更明白传承意味着什么。
如果没有长辈教导,没有训练积累,在野外生存中缺乏必要的种族知识和技巧,很有可能走上弯路,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她立刻就想在大脑中搜索记忆,但穿越小说里常常描写的“接受记忆碎片导致的痛苦”让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往记忆深处找寻,而是先观察起了四周。
几秒钟后安澜就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
在她面前十几米处有八头颜色各异的巨狼,在她身后三十多米开外还跟着一头更大的狼,它们没有在奔跑,而是在踩着彼此的脚印朝某个方向赶路。
狼是适应力最强的哺乳动物之一,是家犬的祖先,也是许多文学著作里惯常歌颂赞美的以团队协作出名的野性动物。
因为分布甚广、亚种众多,向要辨认出每一种狼对非爱好者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有几种狼因为特征鲜明、名声在外,却很不容易和其他种群混淆。
其中就有世界上现存最大的犬科动物——
北美灰狼。
作为北美洲最强大的掠食者之一,这种动物过着以家庭为主要组成部分的群居生活,偶尔也会接纳少数外来者。
狼群中个体数量一般在5-10个,有记载的最大数量是37个,出自德鲁伊峰狼群,但无法长期维持,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分裂成规模更小的群体。
安澜所在的狼群现在看来一共有10个成员。
因为它们只是在赶路,还没有进行任何社交行为,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光凭位置分辨出哪些是阿尔法狼。
但有两件事是确定的。
第一,自己肯定不是阿尔法狼。
第二,跑在最前面开道兼指引方向的母狼有很大可能是阿尔法狼。
阿尔法是狼群中当之无愧的领袖,也是最受尊重的家庭成员,通常一个狼群中会有一公一母两头阿尔法狼,也就是通俗说法中的狼王和母狼王。
阿尔法公狼是所有公狼的领袖,阿尔法母狼是所有母狼的领袖,这两套等级制度独立架构,只在繁衍后代的冬季存在交集,两名阿尔法之间大多数时候并不存在上下尊卑关系。
安澜是母狼,自然要服从阿尔法母狼的命令。
生活在一个族群里最怕的就是认不清自己的地位,无论当狮女王还是祖母鲸时她都亲自教育过许多敢于挑战权威的后辈,对领导者的禁区心知肚明。
没有记忆、不熟悉身体、搞不懂狼际关系……穿到这个世界才半分钟,穿越模式还改变了,再怎么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狼群沉默地移动。
当了一世飞鸟,安澜在刚开始跑步时还有些不适应,但她毕竟有两世做大猫的经历,很快就把四条腿协调地摆动起来,踩着前方灰狼留下的脚印节省体力。
大约跑了十几分钟,领头的母狼突然放慢速度,抬起鼻子朝天嗅了嗅,旋即微调方向,带着族群穿过树林,来到了一处风化形成的自然洞穴边。
看来这里就是这群狼的狼穴。
刚才跑动时被其他灰狼挡住了看不清楚,风雪中气味也不是特别鲜明,现在一停下来,前面的狼散开,安澜就看到了领头母狼臃肿的身体。
它怀孕了,要到狼穴来产崽。
狼群中有生育权的雌性有且只有阿尔法母狼,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有其他母狼生育,刚才她的推测是正确的,这头母狼的确是她的首领。
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安澜稍稍放松了一点。
家族里的其他成员也因为目的地到达而或多或少地放松了一点,一旦离开赶路模式,刚才还沉默寡言的北美灰狼或坐或卧,有的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有的在扒拉着雪花,只有最开始就落在后面的那头黑狼孤零零地待在远处。
安澜觉得这可能是个搜寻记忆的好机会。
她四下环顾,准备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开工,为了不在情况未知时引起冲突,她甚至不敢穿过或绕过狼群,而是就近找了个石头边趴坐下来。
正当她准备闭上眼睛时,余光瞥到雪地上一个东西动了一动。
那是一头六岁的母狼。
它浑身上下披着厚厚的深灰色的冬毛,脸上有两道和眼睛平行的灰褐色斑块,和吻部到眼睛的白色线条共同组成了一个十字形,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正盯着她。
安澜几乎是立刻后悔了。
她不应该去做这个对视,大错特错!
肉眼可见地,十字鼻母狼的眼神从懒散变为专注,它的颈毛根根炸起,尾巴平直,前爪高抬,从地上一跃而起,就准备朝这里冲来。
战斗一触即发!
还没用灰狼身体战斗过的安澜当即站起来,也不敢夺路而逃,怕进一步激起对方的攻击欲,只能坚守阵地,弓起背部,低下头颅,做出一个警惕的防御姿势。
就在这时,阿尔法母狼嚎叫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短促,有力,高亢。
它的嚎叫并不是为了阻止冲突,恰恰相反,安澜本能地知道那是一种鼓励——阿尔法狼正在鼓励其他雌性家庭成员参与到这场“玩耍”之中,用和她的战斗来调节紧张情绪,作为它们服从命令的奖励。
安澜如坠冰窟。
她眼睁睁看着左右两侧各站起来一头母狼,其中一头耳距比其他狼看起来都大些,另一头身上有些秃斑,不知道是生过病还是受过伤。
三头母狼在阿尔法狼的注视中发动袭击,它们没有用声音信号或肢体语言来相互交流,却默契地从三个方向围住了她。
十字鼻母狼上来就张口要咬她的背,与此同时秃斑母狼矮下身体准备撕咬她的前腿,宽耳母狼则是在她身边警戒,随时准备上来补刀。
受到这样的威胁,安澜不得不放弃接受记忆,转而用全部的精力来保护自己。
她先是试图绕着石头打转,在被宽耳母狼逼回来之后就换了个方法想要直接臣服避免受伤,但她对灰狼的社交信号并不了解,为免弄巧成拙,在该用什么姿态臣服的问题上多考虑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时间带来了至少两道伤痕。
母狼这里咬得绒毛乱飞,公狼那里也不逞多让。
除了一直坐在外围的黑狼,其他三头公狼盯上了另一头看起来非常胆小温顺的公狼,并悍然向它发动了袭击。
胆小鬼大声哀嚎着,熟练地扭头就跑。没跑出十五米它就被三个高级成员追上扑倒在地,选即是狂风暴雨般的啃咬。
一头阿尔法狼鼓励了袭击。
另一头阿尔法狼亲自参与了袭击。
两边战场都是一边倒的压制,并且袭击者的配合都很默契,动作也都很娴熟,仿佛做过无数次,最重要的是,无论公母,袭击者只是短暂撕咬或啃咬,并没有咬住不放,也没有锁喉。
换句话说,它们没有使用致命暴力。
这个认知本该让安澜觉得放松,可事实上她不仅没有放松,反而变得更焦虑了:前面她还以为是贸然对视导致冲突发生,可现在一看,冲突却是必然会发生。
在狼群中,只有一种成员会受到这样的待遇,扮演着这样的社会角色,通常要倒这个大霉的也是一头公狼和一头母狼,并且无关体型,是性格上相对胆小弱势的公狼和母狼。
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调节氛围、转移矛盾、粘合家庭关系,有时要去引导玩耍,大多数时候要当出气筒。
总之一句话:其他成员需要减轻压力、放松心情的时候,就是它们站出来挨打的时候。
安澜五辈子加起来都没拿过这种开局——
她穿成了一头欧米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