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鸟而言,飞行是一种本能。
但对安澜来说,飞行是一项挑战。
她在起跳时能够通过发育良好的翅膀来进行短暂滑翔,也可以做出一次到两次的扇动来略微改善高度,可当所处位置稍有攀升时,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就会影响她翅膀拍打的频率,从而失去平衡,从几米高处歪歪扭扭地落下。
仔细想想,飞禽世界确实可以算是高难度。
毕竟当人类时能跑步能游泳,可世界上还没哪个人类能说一句“我会飞”的,最厉害的也不过是能自如掌控各种单人飞行装置——和翅膀没有半毛钱关系。
那种装置安澜也玩过几次。
在引擎开动后,她只需要控制好踏板的方向,就可以一路冲到几十米的高空,然后再缓慢地降落到水面上,完全不需要考虑动力的问题。而此时此刻,她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动力。
拍打翅膀可以上升,张开翅膀可以滑翔。
这两个基本动作在脑袋里想想很简单,等她真的飞起来,就要考虑脑袋和脖子该怎么动,翅膀该怎么动,尾巴该怎么动,甚至还有该怎么配合呼吸,所以一上天就手忙脚乱。
安澜在心里叹气。
眼下也只能用挑战次数刷熟练度了。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她一次又一次试着飞上高空,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卡班拜给她绑的腿绳从三十米加到四十米,又加到五十米,显然是这个小男孩慌得不行开始病急乱投医,生怕自己喂大的金雕这辈子都学不会飞翔。
最后还是每天下午过来看训练的老头子看出了点端倪,先是在她身上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物理问题,然后板着脸背着手朝外走。
下次他再来时,屁股后面就跟了个人。
这是个安澜没见过的中年男人,穿着件衬衫配小褂,羊皮小帽下面是一截黑色的头巾,几绺没抹好的发茬在头巾边缘露出一点尖尖。
他脸膛发红,脖子上都是细细的汗,因为肥胖走路有点摇摆,连带着架在手臂上的金雕也在跟着这个节奏前后摇摆,只有脑袋在空中保持不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自从安澜来到人类营地就没见过成年的同类个体,而这家爷爷和爸爸身上都带着气味,不可能是因为年纪或身体原因结束了猎人生涯,只可能是在做同类隔离。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驯鹰手册里写明的注意事项。
估计怕幼鸟乍然看到成年大鸟之后因为恐惧而应激,身体又脆弱,最后搞出什么不可逆的毛病来。
经历了一百多天的隔离,安澜完全没法挪开视线。
这只金雕体格庞大,毛发丰美,金棕色的羽毛一叶一叶地从颈部披下,显得格外分明。
它头上戴着鹰帽,只露出锐利的喙,看着像是刚被修过。
家养猛禽的食物不如野生猛禽那么硬质,也没有充分的条件让猛禽去磨喙,所以喙部会长得又长有弯,有时还会歪斜,严重影响猛禽捕猎。这个时候就需要人工去修正这种情况,不能磨多也不能磨少。
为了确保猎鹰的战斗力,几乎没有驯鹰人会去特意剪喙,但安澜听说过那些在景区提供猛禽合照服务的人和私下提供猛禽进剧组的人会这么做,其目的就跟马戏团给狮虎磨平犬齿一样。
光看外形,这只金雕养得还不错。
不过仔细看脚爪的话,会发现它的状态和野外个体存在很大差距,盖因家养个体长期落在地面上,没有足够的活动量和活动时间,有时还要忍受糟糕的地面环境,容易诱发各种脚掌病。
安澜移开视线。
她没有再往下想,而是紧了紧脚爪,盯紧两个成年人。
驾着鹰的胖子接收到了这个视线,先是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转向老头子,边说话边摇头,手指朝视线范围外的地方点了点,好像在指路。
老头子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在外人面前,他忍住了没冲卡班拜发脾气,但在胖子离开后,他简直是大发雷霆,把一通无名火倾倒在对方身上,仿佛幼鸟不能飞都是小男孩的错。
卡班拜一直在擦眼泪。
第二天上午他带着金雕骑马出门时眼睛还又红又肿,活像两个金鱼眼泡,枣红小马感觉到主人低落的情绪,也连连喷着响鼻,很是不安。
安澜本来也有点难言的微妙感受,可她现在被以一个标准抱鹰姿势驾着,翅膀被手臂牢牢夹住,脚踝被手掌牢牢攥住,眼睛耳朵也都被鹰帽蒙住,完全动弹不得,自然也没时间去对遭受狂风暴雨的小男孩心怀同情了。
其实她本来是可以被驾着走的。
谁叫出门时正好碰到驾着竞争者的阿布史,她一时三刻没忍住,冲着对方来了一套翅膀扇风加鸟叫嘲讽套餐。
虽然语言不是什么标准鸟语,大多是乱叫,意思到了就行。
竞争者被她挑衅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下也在阿布史手机上激动地跳脚起来,配上这个年龄段金雕已经很可观的体重,差点没把小男孩踩得肌肉拉伤。
想到这里,安澜又有点高兴。
她盘算着再长大一点要怎么把竞争者按在地上打,最好是追着打,心里对赶快学会飞行的渴求又变得更加急迫了一点。
时值春末,天气很温暖。
枣红马在离开暂居地几分钟后同另外一匹马会和,单调的蹄音也因此变成了双重响动,溅起的草屑和泥点到处乱飞,有的还扬到安澜耷拉下去的尾巴上,
不知跑了多久,马蹄声才逐渐停息。
卡班拜改抱为托,让安澜踩到他的手臂上,然后摘掉了她脸上的遮挡。
鹰帽最近随着生长变得有点紧了,还没来得及换新的,实在是硌得很不舒服。刚一摘下来,她就松了口气,有心思去观察环境了。
拴马的地方是个小土坡,坡顶和坡地大约有十几米高的落差,整面山坡都被绿草覆盖着,看起来很是柔软。
昨天来过的胖子从马背上取下来一根更长的脚绳,站在边上看着卡班仔细地换好,然后才发出一个指令,手臂一振,把成年金雕高高地放了出去。
安澜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特殊练习。
猛禽有着绝佳的视力,能在三公里外精准锁定到移动的猎物,此时此刻她就用上了这个特长,紧紧注视着展开双翼的雌性巨雕。
借着迎面而来的风势,金雕拍打双翼,毫不费力地上到高空,在山顶上盘旋两圈,重新下落。
在胖子的指引下,它重复了数次起飞——盘旋——下落的过程,每次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精确标准。
然后卡班拜举起了右臂。
安澜不得不张开双翼来平衡身体,防止从突然改变位置的手臂上摔下,但也正因为她张开了翅膀,风轻轻顶托在翅膀内侧,让她踩下去的重量不断变轻,整个身体都有点起来的趋势。
这就好比是放飞大型风筝,人类往往会高高举起风筝,等待一个狂风托举的时机放开转轴;又有点像等待起飞的安第斯神鹰,这种世界上最大的飞禽往往需要长时间张开超过3米翼展的双翼,好让一阵合适的山风将它们托起。
此时此刻,这股风也给了安澜一个起飞的契机。
她定定神,学着刚才大金雕的起飞姿势,脚爪用力往下一抓,同时双翼下挥,完全脱离了平时习惯踩着的护臂,就这样在半空保持了几秒钟。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是该压脑袋还是该抬头,是该压尾巴还是该抬尾巴?怎么感觉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有自己的想法,越想控制这些部位稳住自己就越是东倒西歪?
她绝望地扑腾着。
就在这时,胖子打了个呼哨,让大金雕平平地朝坡下滑翔,在靠近平地时收拢双翼,灵巧地落在地面上。
而卡班拜左右看看,学着前辈的样子也打了个呼哨,另一只没举着的手朝下一指,眼神炯炯地看过来。
安澜:“……”
我不考清北是因为我不想考吗?
我不直接往下滑翔几十米是我不想这么干吗?
现在的状况是她有点瞻前顾后,害怕自己在这个破上滑到一半时就控制不住平衡和高度,然后因为速度过快高度过高直接把自己摔出一个好歹来。
可是……不开始飞就永远不会飞。
想想初学者在滑冰时最重要的就是滑起来,只要能滑起来,很多进阶技巧就能被研习,而且滑起来其实比较不容易摔,站在原地反而容易花式摔跤。
悬停是黑翅鸢的专精,不是金雕的专精。
干了!
安澜一咬牙,重新落下在臂套上,正巧卡班拜福至心灵,给了一个往前的力,让她能顺畅地扑飞出去,张开双翼朝山下滑翔。
狂风呼呼地吹过耳边,羽尖在风中剧烈地颤抖。
在这一刻,安澜没有再去想万一摔了会怎么办,只是顺应心意感受着风在身体下方的变化。
无形的空气在鸟儿的感知中仿佛陡然变成了有形的东西,明明没有任何视觉辅助可以证明,但她就是知道不同高度层里风的流动速度,知道哪里有竖直的下击流,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感知中的立体风图。
宛如神迹。
不等她再多感受一番,地面扑面而来,安澜仓促间向后拉起,脚爪前伸,羽翼高举,希望学着大金雕的样子安稳落地,然后——当然摔了个狗啃泥。
好在草皮极其柔软,只是掉了几根毛。
卡班拜惨叫着从山上奔下来,就跟是他自己摔了似的,不知怎的加大了安澜心中因为丢脸而造成的阴影面积。
最离谱的是,当她被驾着再一次走上山坡时,成年大鸟优雅地鸣叫了一声,张开双翼在空中抖了抖。
……这就有点过分了。
别以为她不知道什么造型是炫耀的意思!
安澜觉得自己的脸都要丢没了,可事实证明她竟然还有更多的脸可以丢。
在接下来的二十天里,卡班拜每天都会带着她到山坡上练习飞行,大多数时候胖子也会扛着大金雕过来一起,为各种各样的飞行动作做示范。
就这么不断打击、不断抗压、不断练习,安澜总算能在空中顺利地停留一段时间,不至于刚起飞就坠机了。
飞行带给她一种崭新的感受。
当地面上的景物不断变小时,她有无数次想就这么挣脱脚绳,独自朝远处的大山行去,朝更广袤的天空行去,可每一次她都重新落下,只是将那自由的感触记在心间,于午夜无人时细细品味。
还没有学到更重要的技巧,还不是时候。
安澜劝自己。
耐心是猎手的美德。
她可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