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回去就把在基地看到的事写进了书里。

因为虎鲸帮助圈养虎鲸回家的故事太戏剧性,在这本书出版之后还有制作组找到他和野化基地,想要制作一期讲回家故事的专辑。

正好还有最后一头虎鲸没离开,制作组在次年春天收拾收拾东西就蹲进了基地里。

他们进去的时候还啧啧称奇,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圈养虎鲸真能做到一年一条或者两条地跟着野生虎鲸跑,就好像双方真的说好了一样。

如果这个问题要问安澜的话,她一定会回答:

因为小虎鲸们实在是太老实了。

她第一年过来看情况时只和两条搭上了线,因为这两条的方言特别耳熟,其中一条说的是独角鲸猎场里那群大西洋虎鲸的惯用腔调,本着先带过去给看看再不济就当作搞纯天然野化训练的想法,安澜先把这条虎鲸拐走了。

走的时候她还答应其他虎鲸说会帮它们留意语言类似的家庭,结果第二年过来一看,四条整整齐齐地都漂在那。

是真的好哄啊。

安澜当时就有点过意不去,觉得哪怕冬天再冷还是该过来看看的,不然这些小家伙自己待着得有多忐忑。

这一年她努努力带走了两条。

第三年她过来带走了戴安娜,并且把它平平安安地送回了家,整个半开放海域在迎来下一波房客之前就剩下了波塞冬。

雄虎鲸波塞冬是从东南亚地区的水族馆运过来的,和其他四头虎鲸一起生活了十年,它被抓走的时候还是只幼崽。

因为波塞冬是大西洋2型虎鲸,也是少有的能和南极A型虎鲸拼一拼块头大小的存在,它在水族馆里受到的限制也最多。

表演结束之后工作人员会把虎鲸赶到狭小的休息水池里去,别的虎鲸好歹能把背鳍的一大半泡在水里,它的背鳍整根都露在水面上,日晒风吹,能不倒伏才叫怪事。

最艰难的还是没有表演时它都和戴安娜一起被关在狭小的水池里,刚住进去时连续好几个星期都觉得转不过身来。

等到性成熟期,人们开始盼着它和戴安娜繁育后代,但波塞冬是北大西洋2型,戴安娜是北大西洋1型,它们甚至都不是一个生态型,于是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的人工取精。

就算过得这么辛苦,它也没有被折磨成疯子。

在安澜看来,这头雄虎鲸顶着个炫酷的属于海洋神明的名字,其实是个非常温和老实的甚至有点憨厚的男孩子。

把它留到最晚接走,它也不过是躲在栈道底下生闷气。

一离开木栅栏,这股气就消了。

安澜盘算着在秋天之前能完成送波塞冬回家的任务,她这几年每天都在认真倾听海洋里传来的鲸鸣声,对和它说同种方言的鲸群的所在地了如指掌

这任务不会很难,

这任务应该很简单才对。

可是她错了。

等维多利亚鲸群千里迢迢赶到那几个鲸群出没的地方,波塞冬在她的示意下连续好几天鸣叫着呼唤自己的家人,吸引了好几个鲸群的注意,最终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首先经过的一个鲸群有七名成员,祖母鲸听到了小雄鲸的呼唤,本着一探究竟的念头靠过来查看情况,旋即停在了离安澜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七头虎鲸就这么来回游着,因为波塞冬话语间透露出的不幸而感到不安,但没有一头虎鲸表现出家里曾经丢过幼鲸的模样。

第二天这个鲸群带来了另一个鲸群,两个鲸群十几头大虎鲸蹲在那里听波塞冬鸣叫,时不时用吹哨声相互交流,好像在问彼此“是不是你家丢的孩子”,“不是我家的,是不是你家丢的”。

又过了几天,第三个和第四个鲸群也加入了。但它们停留的时间很短,在确认不是自家孩子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到最后只有第一个家族还在附近。

安澜感觉到绝望。

前面四个孩子送回家时都很顺利,成年虎鲸记忆很好,只要找到的是对的家族,一个照面就能认出家里的后辈,然后就是母亲和孩子时隔多年的团圆。

就这一个不知怎的砸手上了。

难道没找对地方?

也不能够啊。

挪威虎鲸和冰岛虎鲸活动区域离得不远,说的语言却相差很大,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二十多种发声方式,附近除了它们再没有说这种方言的虎鲸了。

左思右想,安澜还是决定凑过去问问。

兽食□□鲸通常来说都比鱼食□□鲸要攻击性强一些,再加上南极A型、大西洋B型和部分过客鲸的恐怖体型,万一被认定是需要驱逐和攻击的对象,甚至被认定是食物缺乏时的捕猎对象,就会非常麻烦。

作为小体型生态型,安澜原本不打算靠得太近,可现在两边僵持住了。

对方估计是在疑惑为什么波塞冬混在奇怪的鲸群里,这边又在防备……

必须有一方率先行动起来去打破僵局。

这回不是隔着老远用声音相互致意,而是切切实实地脸对脸。

当维多利亚鲸群游过去时,大概是从没见过三个生态型一起游泳的场景,整个北大西洋虎鲸家族都愣在了原地,连它们的祖母鲸看起来好像都在怀疑鲸生。

可能是被震住了,所以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一头虎鲸发出警告的鸣叫声,姿态看着也还算放松。

安澜在距离二十米远处停下。

波塞冬紧紧地贴着她,明明块头比萨沙都大了,胆子竟然小得像幼崽一样。

它被抓走时年纪太小,只学了一些最简单的对话,语言掌握程度其实和她半斤八两。

为了把情况说清楚,两头虎鲸磕磕绊绊地又是鸣叫又是咔哒,询问老雌鲸认不认得这头雄性,又或者知不知道有哪个鲸群曾经丢过幼崽。

不幸中的万幸,这是头非常有耐心的祖母鲸。

它听了安澜的话,先是仔仔细细地把波塞冬打量了一遍,然后又和鲸群里年长的几个子女小声交流了片刻,这才给出答案——

是有这么一个家族。

很多年前有两脚兽坐着船过来捕鲸,他们把整个鲸群赶到海湾里,用结实的大网把全部成员捞起,然后放掉了大的,只留下小的,

当时有三只幼崽被抓走了,那个鲸群日日夜夜地哭泣,直到有一次又看到同样的船出海,它们追着船离开了,不知道去往了什么地方。

是……离开了吗?

安澜听得很不是滋味。

一下子把家族里所有的幼崽都捞走,就像把一个家庭里的一代人都杀死一样,是半点希望的种子都没给。难怪鲸群追着船离开了这片海域。

波塞冬压根不记得自己还有另外两个兄弟姐妹,甚至因为那会儿又疼又怕都记不太清当时发生的事情,现在被提醒,想到这么惨烈的场景,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

谢过这头祖母鲸,全家人一起掉头离开时,它还一副缓不过劲来的模样,隐约还有些惴惴不安。

出生的家族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不知道究竟找不找得到,大海里好像又没有容身的地方了。

它在害怕自己会被丢下。

这种情绪表现得很明显,不仅是年长的雌鲸们感觉到了,就连小辈们都感觉到了。为了安抚波塞冬的情绪,安澜本想让它休息休息,少上几节课。

可萨沙拒绝了。

过客鲸亲自把小雄鲸带在身边,用最严厉的态度教养它。从前维多利亚教它的那些话都被它用在了波塞冬身上,因为出身类似,它对波塞冬的一些行为有着更好的理解,训练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一个完全陷进了共情里面,放不下心;一个被训得够呛,没时间伤春悲秋,结果竟然是两头雄虎鲸在互相“折磨”中精神竟然都变得好了起来。

这走向安澜真没想到。

好几个晚上她在和妈妈贴贴时都小声说着家里雄性的悄悄话,嘉玛乐得不行,直说这就是长辈对小辈的爱,有个不省心的吊着,萨沙想走都走不了。

安澜心说那万一找到鲸群了怎么办呢。

萨沙是头温柔的大虎鲸,它不可能因为自己在意一个后辈就不让它回家,而且这也违背了她当初带圈养虎鲸出来时的承诺。

事情是不经念的。

这年秋天,维多利亚鲸群在南下时碰到了三头虎鲸,波塞冬不记得兄弟姐妹,却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妈妈,当即就兴奋地抬起脑袋。

安澜又是欣慰,又是遗憾,本想着让萨沙和这头被它当作弟弟一样养的小雄鲸好好告个别,结果鸣叫声还没发出来,让人目瞪口呆的画面就出现了。

那头被波塞冬认为是母亲的雌虎鲸先是不友好地以声呐探测,旋即绷紧身体,做了一个标准的进攻前摇动作,直接上前挡在了它最小的孩子前面。

波塞冬愣在当场。

它也不敢靠近,只能不停地呼唤着母亲。可雌虎鲸被它叫得越来越紧张,竟然带着三个孩子朝侧面下沉,用加快游速来规避。

没认出来吗?

安澜也傻眼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想萨沙会不会失落了,全副心神都被这种没人能想到的久别重逢场景牵动着,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仔细想想,好像成为虎鲸那么多年,从没见过成年大虎鲸认不出亲属的事情。

别的雌虎鲸和兄弟分别十几年都能接受它们的投奔,这位妈妈虎鲸居然对自己的儿子采取了警戒和威胁进攻的姿态。

她恨不得幻化出双手上去摇晃对方。

你清醒一点啊!

这是喝了忘崽牛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