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十年,风平浪静。

嘉玛收拾好心情之后,慢慢地展现出了它性格里坚定的一面,对鲸群的保护也不遗余力。只是有一点,多年过去,它仍然不擅长做决定。

祖母鲸的日常就是照着行程引领家族,运用知识规避风险,以及对家中的小辈进行教导。

如果是在安澜出生之前,在家庭成员培养出到处旅行的习惯之前,不擅长做决定都算不上是什么问题,因为鲸群本来就有固定的迁徙时间和迁徙路线。

可当每年都有无数条线路可供选择时,就会变成选择困难症的噩梦了。

如果把世界上所有的海洋变成一张游戏地图,上面有一条一条的航线,以及这些航线交汇处的节点,嘉玛在每个节点上都会犹豫。

它要维护祖母鲸在小辈面前的威信,所以不经常把犹豫表露出来,可安澜在旁边看着,每次一游到节点上,妈妈都会纠结三四天,一游过节点,它就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尾巴摆得都快了几分。

实在是非常可爱。

除了决定路线的事让嘉玛烦恼,其他两项职责对它来说都比较好完成。

维多利亚教了这么多年,几乎把所有自己会的东西倾囊相授,哪里的海况比较复杂,什么天气需要提前退避,何种动物身上带毒……大海中能对虎鲸造成威胁的东西其实并不太多,规避风险也并不太难。

至于教导小辈,嘉玛完全复制了维多利亚的课程进度,只是加上了一点属于它自己的东西——

讲故事。

它自己小时候的点滴回忆,坎蒂丝小时候的糗事,安澜小时候的奇思妙想,都被拿来改编成“儿童教材”,慢慢地说给彩虹和后来的小虎鲸听。

故事里最常出现的是维多利亚和莱顿,在嘉玛的话语中,这两头大虎鲸活灵活现、无所不能,是鲸群最沉稳的守护者。

安澜总是在想,如果舅舅能听到这个美化版的记忆,说不定会当场笑死过去,最次最次也要叉着腰大笑三声。

难怪每次嘉玛讲故事的时候莉莲和坎蒂丝都会远远避开,因为它们实在不想忍笑忍到尾巴抽搐。

可孩子是单纯的。

祖母鲸这么说,它们就这么信了。

在故事里长大的彩虹出落成了一个标志的小姑娘,幼时就显得特别出众的喙部在长大了之后更加明显,坎蒂丝夸它像只可爱的小海豚,安澜想的则是这下子撞人应该会挺疼。

社交季节的时候彩虹宣称自己要找一个像从未谋面的太舅公一样的雄虎鲸来“生个最棒的宝宝”,为此还遭到了泡泡的无情嘲笑。

泡泡的概念是,一切出自它的就是最好的。

所以彩虹是世界上最好的幼崽,彩虹长大了变得不好玩了之后,它生下来的第二条小雌鲸珊瑚就自动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幼崽。

安澜是不知道珊瑚能不能成为世界最佳,但她非常肯定这条小虎鲸大概是世界最呆。

它看起来压根分辨不出交流的另一方是不是在跟它开玩笑,无论什么都保持赞同态度,完全不像是维多利亚家族的后代,反而像是椭圆的后代。

还别说,椭圆可喜欢它。

上回去南极玩的时候,椭圆像人类撸猫一样用胸鳍轻轻触碰珊瑚的腹部和背部,和它“对对对”“是是是”“没错没错”“好吧好吧”地玩了半晌。

莫阿娜就不一样了。

每当鲸群路过加拿大,幸运能碰上北方居留鲸的时候,安澜的小青梅总会左顾右盼,生怕珊瑚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

珊瑚特别喜欢黏着莫阿娜,贴在它边上仔细观察鞍斑的形状,甩都甩不掉,假如它说了些抱怨的话,小家伙还会因为当真了而沮丧好几天。

莫阿娜从没这么后悔自己把方言教给安澜过,它哪想得到维多利亚鲸群接下来一茬一茬的幼崽都变成了语言大师。

也的确如此。

自安澜往下,每头虎鲸都在对外发展。

泡泡和小白这几年交流越来越顺畅了;闪电一直跟着她学,能模仿好几个鲸群的方言;海星、彩虹和珊瑚都能和北方居留鲸以及南极B1型虎鲸中的一些家族进行正常交流。

她自己几十年的功夫也不是白花,前阵子还整理出了加拉帕戈斯群岛土著虎鲸群的方言,总算弄明白了小时候它们看笑话时说的是什么话。

多年来在鲸语上下的苦功夫也给了她做更多事的可能。

珊瑚九岁的时候,全世界最后一个允许海洋世界圈养虎鲸并用来表演的国家颁布了新政策,禁止私自抓捕、交易、训练或繁育虎鲸。

现在被关在各个水族馆里的虎鲸将分批次接受野化训练,并寻找合适的时机和地点进行放归,如果是完全生长在人工环境里的个体,将在接受训练后转移到半开放海湾去进行半放归。

安澜是在观鲸船边上吸两脚兽时听到的这个好消息,游客话音未落,她已经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家族中唯一的一头过客鲸。

萨沙听不懂人类的话,只是迷惑不解地看着她,仿佛在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在这个瞬间,安澜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了还是人类时曾经阅读过的写着血泪的文字,她想到了那些幸福地死去的野生虎鲸,她想到了来当年四处碰壁浑身是伤的萨沙,想到了它的无所适从,想到了它的格格不入。

多年的旅行,多年的学习,多年的交际,好像都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历经半生,她再想不到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

次年夏天,嘉玛在安澜的请求下选择了北极路线,并在夏季结束后继续朝东迁徙,经过格陵兰岛,下到另一片被美洲大陆阻隔的海域。

这并不是鲸群第一次出现在北大西洋,但却是第一次在熟悉的海湾里看到一个被扩建了的巨大的人工隔离带。

大约五头虎鲸生活在这里。

它们有着不同的外形,说着不同的方言,很难想象这五头虎鲸竟然都是出自同一家海洋世界,平时也被当作同一个鲸群看待。

和一群完全无法交流的同类相处十几年,想必也过得很辛苦吧?

安澜静静听着它们的声音,辨别着这些方言属于哪个族群,或者是相近的族群。

萨沙比她更激动一些,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过去的自己,它竟然直接靠到挡板上,和栅栏背后的虎鲸对视着。

期间有工作人员坐着船过来查看,还拍了好几张照片,应该是准备回去认认过来的是哪个鲸群,好判断是不是圈养虎鲸的家人找上门了。

不过他们要失望了。

下一次再有工作人员过来时,安澜就听到他们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叫着她的名字“弗兰西丝”,又用一种更古怪的语气叫着鲸群的名字“维多利亚”。

啊……大概是被鲸群迁徙折磨过的学者吧。

她颇有些恶趣味地想。

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可能又要让这些学者为了论文报告头秃几年呢,不过在那之前,最好先听听家庭成员的意见。

安澜于是在某次家庭会议上提出了要帮助圈养虎鲸寻亲的事,出人意料的是,嘉玛不仅没有给出自己的决定,还把决定权放在了她手中,莉莲和坎蒂丝甚至都没有异议。

祖母鲸下放了它的权柄。

这是安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

可她也很明白,越是拥有决定权,就越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并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承担这个决定带来的影响。

即使嘉玛赞同了她的话,也不代表她能甩手,因为嘉玛和维多利亚是不同的。

维多利亚作为祖母鲸一贯强势,在任何事情上都有自己的成算,而且它的作风也似的这些抉择十分有说服力。

当年安澜想要出去旅行,她自己都还处于知道方向、知道大概情况、走一步看一步的状况,维多利亚一决定把整个鲸群都带上,立刻像是给这个愿望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好像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嘉玛则不同。

如果说维多利亚在族群里充当的是智者和后盾,是定海神针,那么嘉玛在族群里充当的就是蛛网,它无法提供更多决策上的支持,只是提供感情上的支持,将所有成员凝聚在一起,日复一日地以坚定和温柔倾听着、陪伴着。

正如现在它在家庭会议上倾听着她的想法一样。

安澜环顾四周,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海洋,和漂浮在海面上的等待着她说话的家庭成员,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有朝一日她将会成为这个鲸群的祖母鲸,成为这艘大船的舵手。

母亲给了她一个练手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母亲已经从坎蒂丝和她身上做出了选择,并且认为这个选择对家族来说是最合适的。

于是安澜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里,她都在栅栏边的海域里停留,只在冬季稍稍南下,去更温暖的地方越冬。

就用这段时间,她和其中一头最不留恋人类世界的虎鲸建立了初步交流,并在此年春天折返时把它从栅栏里带走,预备带着它去方言相似的虎鲸群里碰碰运气。

嘉玛全程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陌生虎鲸接近时判断了一下对方是否有威胁,然后就冲着女儿发出了一个轻柔的鸣音。

这头大虎鲸跟着维多利亚鲸群一路北上,赶往独角鲸出没的海域,并在这里成功地和其中一个族群搭上了线,彼此确认就是十几年前失散的家人。

在这个海冰融化的温暖季节,安澜把它送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