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涛抱着崽子不尴不尬的进了屋。
“来都来了, 还拿什么东西?你们姐弟这也太客气了。”张文芳看到姐弟俩手中提的东西,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不过嘴里还是嗔怪。
“您是长辈, 那不是应该的吗?”程红秋笑着接话。
程涛听着她们寒暄,把程小墩放地上,瞥了眼唯一还算比较熟悉的齐和昌。对方神情轻松自在,察觉他看过来, 还笑了笑。
自己不自在的时候, 就看不惯别人老神在在。程涛把自家崽儿往前一推,“这是齐爷爷齐奶奶,这是昌叔叔,快叫人。”
程小墩先是欢快的喊“齐奶奶”。又看齐父, 对方是个面相很和蔼的老头儿,是一般孩子都会喜欢的那种长辈, 不过程小墩第一次见他,只是小小声喊了声“齐爷爷”。
齐父高高兴兴的应了。
紧接着就轮到了齐和昌。程涛之前就觉得他家崽儿口味独特, 似乎特别喜欢这样式儿的长辈,就比如他亲近他大爷, 喜欢余晋,后来又黏着何庆笙,那现在到齐和昌又怎么样呢?
程涛还是有点好奇的。
事实证明,老父亲的观察没有错。
“昌叔叔, 我叫程小墩, 你好呀!”小孩屈屈膝盖, 歪着小脑袋, 显得憨态可掬。
因为之前就预料到了, 程涛倒没觉得有什么。
齐父齐母包括齐和昌自己那是一个比一个惊讶, 从小到大,齐和昌出去走一圈,能收一群小弟,但你要说他特别招哪个孩子的喜欢,那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昌叔叔,我挨着你坐。”程小墩手脚并用的爬上齐和昌旁边的凳子。
齐和昌怕他把凳子蹬开摔倒,赶紧给他扶凳子。
“谢谢昌叔叔。”程小墩礼貌道谢,然后从兜里拿出一块奶糖,自来熟的塞到齐和昌手里,“叔叔,我请你吃糖哒。”
完事,程小墩悄咪咪地抬头看他爸,一脸邀功。爸爸,看见了吧,他留下这些奶糖不是想自己吃,都是给奶奶、叔叔他们准备的。
程涛哭笑不得,昨天程小墩从里兜拿糖给张文芳,被他看见了。晚上带他去洗澡的时候,就旁敲侧击想让他把糖主动交出来。没想到这个小崽里有一套一套的,中心思想就是我不吃,但我就是想收着。
要是相信他说的话,那才真是见了鬼了。小孩的道德感不强,趋利避害的本能会让他们在特定某些时候,例如做了错事被发现之后,会下意识撒谎,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有多不好,这时候就需要家长的积极引导。
程涛最终并没有强硬收回他的奶糖。不过,经过友好商量,父子俩打成了共识,那就是程小墩之后每少一颗,都要跟他汇报那颗糖去哪儿了?
程小墩本来是很心虚的,看爸爸不追究他的错误,反而给他布置了新任务,就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刚才他把糖给齐和昌,一是在示好,二则是在完成任务。
别说,这成就感杠杠的!
齐和昌不明白其中的弯弯道道,真诚道谢,“谢谢你!”
“嘿嘿,”程小墩愉快的晃了晃自己的小短腿。
“哎呀,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小孩愿意接近齐和昌呢,从小到大就知道冷着一张脸,好几次都把人家娃吓哭了!”张文芳表示这幅情景她是第一次看到,语气中充满了对儿子的嫌弃。
这可不是她危言耸听,这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当年她幺儿可是大院一霸,别人家母亲吓唬孩子都说“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让五楼的齐霸王过来和你说”,然后小孩立刻就不敢哭了。
要说张文芳也是个心大的,换其他家母亲听见这话早闹到人家里去了,她听见之后还挺乐呵。回家之后跟齐和昌说“崽儿啊,你为咱大院父母的清静做了老大贡献了,她们都该好好谢谢你”。
齐和昌:“……”
张文芳确实没觉得这是事儿,不过她家幺儿没有小孩缘却是板上钉钉的。当年那批小孩现在也都长大了,但是童年阴影还在,平常看着怪吊儿郎当,遇见齐和昌,立刻就会站得板正的,口喊“昌哥”。
要说那批孩子还是受父母影响,现在却是真正因为齐和昌的气势了。
离家当了八年兵,八年间他执行无数任务,本人性格越发冷硬、不苟言笑,工作的时候暂且不论,那是他的职责所在。平常你让他多笑笑,简直比登天还难。
谁家孩子能喜欢这样的叔叔?
所以看到程小墩这个小模样,张文芳才觉得惊讶啊,然后一不小心就说漏嘴,把儿子的糗事抖出来了。
惊讶之余,更觉得他们两家有缘分。
程红秋和程涛姐弟俩看向齐和昌,对方五官凌厉,薄唇微抿,看上去非常严肃,这确实不是小孩喜欢凑近的模样,但是——
姐弟俩又同时瞅向旁边腻腻歪歪的程小墩,那这个小崽算咋回事儿?
寒暄完了,张文芳说要去端菜。
她把姐弟俩带孩子一并过家里来,刚开始确实是心血**,她和程红秋聊得来。老太太虽然好几个儿媳妇,但是多久都不来家里一趟,平常她想说话,就只能跟大院里的老姐妹。
这些老姐妹们可是从年轻时候一直处过来的,谁什么时候发生过啥事情大家都知道,聊来聊去都是那些陈谷子烂麻的事儿,张文芳有时候也想歇歇。
好不容易碰见个合心意的小姐妹,她看她家孩子也怪可人疼,就请家里来吃顿饭,又不费事儿。
当然听幺儿说姐弟俩的身世之后,这股心血**就变成了真情实意。
这事说起来也是话长,简单解释的话就是,张文芳很敬佩他们的父母,其中还掺杂这感激。
齐和昌之前说张文芳可能见过姐弟俩的父母,你还别说,她确实见过他们。
齐和昌口中的小舅,也就是张文芳的养弟,张文顺。
他是一名军人,职位不低,你想在二十年前就配有专门的卫生员和警卫员,可以说是军中举足轻重的一位人物。当然对于张文芳来说,他是最坚实的后盾,是她唯一的娘家人。因为有他在,她才能挺直腰板活着,别管是老伴还是儿子闺女,都别想牵制她。
大家都说血缘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关系,但是现实远比理想要可怕的多。多的是人为了钱和权和亲娘作对,也多的是儿子闺女不争气,没办法替亲娘出头,这时候娘家人就至关重要了。你娘家但凡出一个厉害的主儿,你婆家这边蹉跎人的时候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后果。
张文顺,对张文芳来说大概就有这样的作用。
另外,因为张文顺算是张文芳养大的,俩人说是姐弟更像是母子,也就更加护短。
不过,因为张文顺的工作特殊,张文芳从来不过问他工作上的事情,对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也不熟悉。
记得程青松和毛凤莲,是因为这对夫妻退伍之后专门来省城看望曾经的老领导,当时张文顺就住在她家。两人相貌出众,再加上是为数不多来到家里的兄弟同事,她记得就比较深刻一些。
不过真正记住这两个人的名字,却是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十年后。
某一天半夜,她接到通知说张文顺受伤被送到了省城医院,她忙慌赶去,看情况后决定陪床。那段时间,她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程青松和毛凤莲,还隐约知道兄弟受伤而不是伤及性命,就是因为这两口子做了某件事情。
一直到现在,张文芳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因为那之后,她没再听说过关于这件事情的任何消息,她不是没有旁敲侧击问过张文顺,得到的答案是事关机密,无可奉告。
张文芳不傻,又是从战乱年代走过来的老一辈,当然知道其中必然存在不能被公之于众的秘密。那个秘密绝对不是他们平头老百姓能承受得起的,作为军人亲属,最好的做法就是装作啥都不知道。
反正她也确实啥不知道。
这些事情张文芳从来没有和谁说过,没想到过去了十年,她见到了那对夫妻的闺女儿子,和他们的爸妈一样,两个都是好孩子。
有些事情过去了又没过去,不该她主动提起的她也不会提起,但是和勇敢夫妻的儿女多交往,她觉得自己在做该做的事。
有这些渊源在,张文芳对姐弟俩,怎么可能不是真情实意的呢?
这些真情实意最直观的体现是在饭桌上——
请人到家里吃饭,当然要有所准备,张文芳下午就都准备好了。排骨炖煮耗费时间长,她一早就焖在了锅里。凉菜、素炒的材料,也择好,洗干净,放在盘子里备用。热油下锅,翻炒几下就能出锅。
她说去端菜,是真的用不了多大会就能开饭。
不过到别人家里来吃饭就够麻烦人的了,程红秋当然不会让老太太自己去忙活,她当即就脱掉外套要去帮忙。
张文芳也不阻拦,她和程红秋挺聊得来,别看年纪差着事儿,俩人的三观想法出奇一致。此时,看程红秋手脚利索炒出四盘菜,小老太太就跟瞧自己闺女似的,眼神说不出的欣慰。
两人在公共厨房忙活,程小墩黏着齐和昌讲故事,程涛则被齐父拉去下象棋。
程涛对这个没啥研究,不过尽管他再三强调自己棋艺一般,齐父仍然坚持相邀,表情还越来越乐呵。
完事儿,程涛连输三局。
齐父表情非常欣慰,热情邀请他下次来家里继续玩。
程涛:“……”
幸好,张文芳这时候端菜进屋,开始招呼大家吃饭,程涛积极响应。
他们连上程小墩,一共才六个人,张文芳却足足准备了八道菜,炖排骨、红烧鱼两个硬菜之外,还有四个炒菜和咸、甜两个汤。
主人热情,客人知情知趣,这顿饭吃得自是其乐融融。
饭后,程涛他们没有立刻离开。
程红秋帮着张文芳收拾桌面,程小墩窝在齐和昌身边当小话篓子,程涛则又被齐父拉去下象棋。
程涛的棋艺,比饭前有了点进步,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进步了,还是齐父放水,反正俩人的胜负变成一九分了。别说,赢棋的时候还真有成就感。
比起他,齐父则表现得更加兴奋。隐约间,完全把程涛的进步视做事自己的功劳,夸程涛的同时饶了自己好几句。
看破不说破,本来就是陪玩,当然随老人家高兴。
两人棋瘾大发,颇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
张文芳和程红秋收拾好厨房回来,喊了两声也不见他们答应,只能招呼齐和昌和程小墩一块出门去。
天气寒冷下来后,在农村,晚黑根本没人出来遛弯。省城这边不同,很多地方晚上反而热闹,省纺织厂篮球场这边就是,晚上经常有人打篮球。不过比起上场的,周围围观的人更多,间或就会传来几句叫好声。
程小墩拉着齐和昌往里挤。怕他磕碰到,齐和昌直接把崽子拎了起来。
“他们俩相处真不错,”张文芳感慨,她家幺儿第一次被小孩喜欢,当妈的心里还有点小兴奋。当然,要是幺儿能尽快生个像小墩的孙子,就更好了。
“阿姨你也别羡慕,等齐主任结婚生了孩子,孩子肯定比小墩更黏他。”程红秋笑着说道。
张文芳摆摆手,“还结婚呢,跟谁结?八字都没一撇呢。”好不容易才定婚,她正想着自己紧紧,逼着他赶紧把婚结了,转头就出事儿了,婚事直接就黄了。
程红秋完全不知道齐和昌和孟晓琴订婚的事情。准确的说,她根本不知道程涛和孟晓琴已经见过面了。
她的生活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孟晓琴这个人,久到她都快要把这个人给忘了。事情刚发生的时候,作为姐姐,她无比怨恨孟晓琴,甚至还恶毒的诅咒过她,这是人之常情,要知道孟晓琴差点就把她弟给毁了。
但是,看着兄弟成熟,开始认真生活,看到侄子越来越开朗,生活就跟变了天一样。她又觉得没准自己还要感谢孟晓琴,如果没有她的目不识珠,她可能永远见不到涛子这一面。
是以,陡然听见张文芳提起“孟晓琴”,程红秋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程红秋的脸下意识就拉了下来。别说其他谁咋样,反正在这整件事情上,涛子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孟晓琴。正因为这样,孟晓琴做的那些事情才更让人不耻。
不过,程红秋也没有因此迁怒张文芳,对方并不了解事情真实情况。就是她都不敢说全都了解。一知半解,再加上先入为主,张文芳某些方面偏向孟晓琴也算是有根据。
在对方再次问她弟和孟晓琴之间有没有可能是误会的时候,程红秋直接反驳道:“阿姨,这件事情里完全不存在误会。孟晓琴她抛夫弃子,跟人通奸并且私逃出城,这事情证据确凿,她自己也不否认。为了小墩,我们先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撵着她追究到底,但事实就是如此。”
程红秋语气郑重,这件事情本身没有任何需要商讨的地方,一切都再确定不过。孟晓琴想脱身,也不能在这上面做文章,她不允许!
“我弟以前对她好,她不想接受可以拒绝,但欣然接受并答应嫁到我们家来之后,就做出跟人跑这种龌龊事,说句不好听她这就叫犯贱。要是她跟涛子提过离婚那算是有担当,直接跟男人跑路算咋回事儿?她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过留下的人会面临怎样的境况,没有想过小墩会遭受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她只想到她自己。”
“我想过,回省城之后她会为自己开脱,说自己冤枉,说都是男方的错,毕竟她的处罚只是被遣返回城。有句话挺可耻的,但我还是要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孟晓琴当初为了离开,抄起棍子夯在了涛子脑袋上,那可是主动行为,说明她当时是自愿跟人离开的。”
对于孟晓琴只是被遣返回省城这件事,程红秋一直都很有意见。但是正如她弟所说,万福公社太小了,小到只要他们还想在那里平静生活下去,就最好不要有流言出现,否则对孩子的成长不利。
为了孩子,孟晓琴可以不管不顾,他们却不行。
所以,只能咬牙认。
虽然早就想过孟晓琴回来之后会想尽方法替自己开脱,却没想到她被遣返回城也成了她证明自己没罪的理由,讽不讽刺?
程红秋这番话非常真诚,全都是她的真实想法。
主要虽然才认识,但张文芳待他们姐弟真情实意,感觉是很不错的长辈,要不然她也不会把家里这些破烂事说给外人听。
张文芳这才算理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那如此。
张文芳对孟晓琴的第一印象非常好,毕竟对方曾经全力帮助过她。所以,虽然昨天就知道孟晓琴曾经可能抛夫弃子,但她下意识替她开脱,想着没准是迫不得已呢。
现在她才想明白了,主要程红秋没有说谎的必要。这些事情八成都是孟晓琴做的,看着挺单纯的姑娘,原来这么糊涂啊?不对,这不能叫糊涂,或许用狠心、不知足来形容,更加确切。
张文芳在省纺织厂上了几十年班,自然懂得察言观色,看出程红秋不想就孟晓琴的事情继续多谈,就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转而说起了娘家兄弟。
她们俩的共同点,那就是都有一个好兄弟。虽然说一个是养弟,一个是亲弟,但是处出来感情没差。
“这世上,都是一报还一报,你对他好,他才会对你好。不管兄弟姐妹还是夫妻,都是这样的。想当初我一把野菜、一把红薯干才把他拉扯大,长大后,他就成了我最大的靠山,我要是受委屈,他肯定第一个不同意。你伯父,还有和昌他哥哥、姐姐从小不敢惹事,有一个算一个,小时候都被他舅舅削过。”张文芳悄悄说道。
她的语气小小自豪,当然不仅因为兄弟现在能给她撑腰,还因为她兄弟非常有出息,一想到他为社会发展作出这么多贡献里,也有她这个当姐姐的一份功劳,张文芳都觉得热血沸腾。
“您说的我深有体会。以前我都没觉得涛子长大了,这次来省城,我是跟来专门照顾他们爷俩儿的,没想到到头来都是他忙前忙后,又是给我约体检,又是安排住处,自己还要上班,我顶多只能帮他带带孩子,其他啥都不用考虑。”
听到这话,张文芳也是感慨,“这人长大就是瞬间的事情,像我兄弟小时候就跟瘦猴一样,都说他活不成,那时候有口吃的我都想着他。突然有一天他能干活养家了,我才意识到他长大了。”
在那个动**不安的年代,家里要多养口子人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你生存都有困难,怎么担负起另一个生命?
幸亏那时候坚持下来了,现在张文芳每时每刻都在感谢那个时候的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至亲存在是一件幸运的事情,经历过战争的人们尤其会这样想。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和母子母女不一样,是极其特殊的存在。当有一天,父母走了,儿子闺女各自离家闯**,这时候还有人能陪着你回忆从前,那就只有兄弟姐妹了。
这点,程红秋也有同感。
想她爸妈过世之后,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提醒她,照顾娘家兄弟得过且过就成,你一辈子要跟着男人过,又不是跟着你娘家兄弟过,做的太多惹婆家厌恶你一辈子都过不安生。
她和大姐当然都没听,所以现在她们姐俩儿还有个家。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还有个能随时回去的地方。这种安全感不是其他东西能代替的,这也是出嫁了姑娘对婆家、对丈夫硬气的底气。
“不过阿姨,这也看人,咱们兄弟知道感恩,都是好人,其实也有那狼心狗肺的,很多连父母都不顾,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他们疼惜姐妹?幸亏我家涛子不这样,就是太大手大脚,我们姐妹回娘家,他就给擀白面面条,你说乡下有几个舍得吃全白面的?说他他还处处是理,唉——”起承转我弟真好,适当明贬实褒。
“可不是咋的!我跟你说……”
俩人你炫你弟,我炫我弟,一直到程涛找来还没有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