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凡终于知道,他以前生活实在是太滋润和悠闲了,人在悠闲的时候,就会对生活和周围的人生出吹毛求疵的苛刻。他之所以发现以前的生活是幸福的,是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天里,他如果能平平稳稳的睡个囫囵觉,对他来说都是非常奢侈的事情。

自从岳父住院以后,叶一凡白天上班,晚上到医院陪床已经成了铁打的模式,偏偏单位到了年底是异常的繁忙,各种会议和新的指示让他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要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带上母亲做好的晚饭赶到医院接替岳母的看护工作。

辛辛苦苦二十天总算没有白费,岳父在医生的治疗以及他和岳母的照料下,身体已经基本康复,除了嘴稍微往左歪一点,基本没留下后遗症,医生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恢复状态了,只要别再有精神刺激,老人就没事了。

岳父和岳母从莉娜刚刚入狱时的激烈反应慢慢过渡到接受现实,仿佛一夜之间老人同时苍老了许多,岳父醒来后没有过多地责备叶一凡,只是叶一凡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老人的客气和疏远,从前亲密如父子的两个人,现在竟然一夜无话,叶一凡感觉那种感觉比老人打他一顿要难受的多,他知道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的,只有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慢慢弥补。

今天岳父终于可以出院了,叶一凡也终于能回到自己的家,他把岳父从医院接回家安顿好,又去超市买了足够老人用几天的日常用品,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回走。

腕上的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七点,外面华灯初上,因为寒冷而行人稀少,喧哗了一天的街道终于平静下来,大多数人吃过晚饭坐在暖融融的家中围坐在一起看电视节目,在这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个地方比家更温暖。

叶一凡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家门口,因为很久没人开门,房门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扶手上乱七八糟的插着一些超市的广告,他把广告拿下来,从衣兜里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

随着喀嚓一声钥匙的轻响,房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叶一凡一下子愣在原地,仿佛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浪头,他感觉自己的脸湿漉漉的。

很久没有回家了,在回家之前叶一凡一直在踌躇,现在他特别害怕一个人独处,但是他知道他注定要回来,过去的一切他一直在逃避,但是事实告诉他,逃避是没有用的,作为一个男人,面对现实远比逃避要好。

家里静悄悄的,叶一凡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变,闭着眼睛也可以知道这个家的布局,知道每一件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可是叶一凡也同时知道,打开灯就会看到他的家已经完全变了,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锅冰灶冷,寂静无声,没有人气的家是让人恐慌的。

叶一凡迈进屋转过身关上门,他知道灯的按钮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没有伸出手,如果黑暗可以掩盖那样的恐慌,就让自己沉浸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吧。

叶一凡在黑暗里摸索着,迈了几步忽然发现有个软绵绵的东西挡住去路,他知道那是沙发,他摸索着走到沙发中央慢慢坐下来,沙发的质地很好,恰到好处的下陷让人十分放松,他贪婪的整个身子往后倒去,沙发发出无声的震颤。

叶一凡把头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巨大的疲惫将他包围,他默默从衣兜里拿出一盒烟,摸索着抽出一根却不点燃,只在鼻子旁边来回摩擦以缓解浑身的酸痛,这在医院陪床二十天形成最大的习惯。

叶一凡没有吃晚饭,却一点也不觉得饿,脑袋里昏昏沉沉,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现在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他真想一歪身躺在沙发上睡去,劳累是最好的催眠药,前几天还每天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现在闲下来什么也不想,就想赶紧睡一会。

可是叶一凡知道自己不能睡,今天监狱管教打来电话说周莉娜的情绪一直非常低落,有时几天都不说一句话,管教们怕她想不开已经对她加强关注,希望家人能给她写封信开导开导她,要正确认识自己的错误,接受改造,争取早日出来。

叶一凡闻着香烟的味道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他努力在黑夜里睁大眼睛,透过路灯映进来的一点光线依稀可以看到房顶的水晶吊灯,那是周莉娜最喜欢的装饰,她说:明亮的灯光可以让人感觉到温暖。

这个家的装修完全是周莉娜自己设计的,到处都是暖色调,看起来富丽堂皇,他曾经讥笑周莉娜说把他家给弄的像个暴发户。现在想来周莉娜的装修风格完全有她自己的道理,她一直在告诉他她需要温暖,可是他一直视而不见,现在没有开灯,吊灯落寞的吊在房顶,在这样的冬天,莉娜在那个冰冷的地方一定很冷吧?

叶一凡想到这里吃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眼睛适应了黑暗,他已经可以在黑暗里慢慢的穿行,他摸索着来到书房,书房在两个卧室的中间,他走到书桌边伸手打开桌上的台灯,台灯立刻在桌子上投下光晕,胡桃木的桌子虽然蒙了一层灰尘,但纹理依然清晰,他拿起书桌上的鸡毛掸子,轻轻一扫,灰尘就在空气中飞扬开来,使他忍不住轻咳一声。

叶一凡打扫完毕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决定给周莉娜写一封信,书桌左边的抽屉有很多信纸,是周莉娜从单位拿回来的,一本一本在抽屉里码的整整齐齐,桌上竹制的笔筒是周莉娜随单位出去旅游时买来送给他的,两只熊猫在粗壮的竹子下面嘻戏,憨态可掬,笔筒里有好几支钢笔,虽然现在都流行用签字笔了,但他还是习惯用钢笔,看钢笔吸足了墨水,一点一点在纸上渲染,是很惬意的事情,于是周莉娜出差的时候就喜欢给他买各式各样的钢笔。

叶一凡伸出手从笔筒里拿出一只钢笔,这是一支英雄牌钢笔,拿在手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据说是周莉娜去上海出差时亲自到英雄钢笔的厂家买的正宗的英雄钢笔,他当初还笑话莉娜矫情,一支钢笔还有什么正宗不正宗。

现在这支钢笔拿在手里,叶一凡才感觉到钢笔的精致,金黄的笔身,上面环绕着笔身刻了几支竹子,竹子栩栩如生,静下心来仿佛可以听到竹林的涛声。

人有的时候对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会选择性忽视,叶一凡现在才发现他一直以来太忽视周莉娜的感觉了,他颤抖着手打开抽屉拿出一沓信纸,平整的在桌子上铺开,信纸细腻光滑,红色的分格线条格外清楚。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写信了,再次执笔竟然是写给曾经离自己最近的人,叶一凡拿着钢笔转了几下,在信纸的最上面端端正正写下:莉娜。

熟悉的字体力透纸背,叶一凡定定地看着自己亲手写下这个名字,灯光下,炭素墨水写出来的名字映着橘黄色的灯光仿佛涂上了一层金色,他一遍一遍念着这个名字,仿佛看到一个一个的莉娜向他走来:阳光灿烂的午后,莉娜穿着花格裙子,扎着高高的马尾巴辫,像个骄傲的公主向他走来,她的眼中是少女的羞涩;在结婚的典礼上,莉娜穿着洁白的婚纱,轻挽着父亲的胳膊,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莉娜从产房里出来的时候,躺在平板车上,脸上还带着生产的疲惫,头发还是湿的,却对着他幸福的微笑;带着手铐的莉娜,从远处向他飞奔过来紧紧拉着他的衣角,用绝望的眼光看着他。

一个一个的莉娜罗列开来,是一朵花绽放的过程,也是一朵凋落的过程,叶一凡仿佛看见自己把一朵花摘下来,娇艳欲滴,但他亲手把她毁坏了,他的手颤抖着,笔尖在纸上印出大片的黑色,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漫上了他的眼眶,撑的眼睛酸酸的,他用手撑着额头,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叶一凡抬起头,无意中看到台灯的旁边有一个精致的像框,里面放了一张莉娜和儿子的合影,他急忙把像框拿在手里,像框上已经落了淡淡的一层灰尘,他从兜里掏出纸巾轻轻擦着上面的灰尘。照片是在百花公园拍的,他依稀记得那是春日的午后他们带着儿子到公园玩,在儿子和妈妈嘻戏的时候他拍下了这张照片,照片中儿子和莉娜一起蹲在草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抵在一起,笑得毫无顾忌。

叶一凡看着儿子在妈妈面前天真无邪的脸,无忧无虑的笑,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在这样的黑夜,叶一凡想起和周莉娜一起走过的青春:他和周莉娜都是班里的学习尖子,每次老师表扬都是把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运动会的时候,他在操场上挥汗如雨,以周莉娜为首的啦啦队几乎把嗓子喊破了;新婚之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周莉娜一夜未睡,给他端茶倒水,打扫他吐出的刺鼻的呕吐物;周莉娜怀孕的时候,他们一起期待一起憧憬的日子,他们体会了生命的神奇。

想到这些,叶一凡抬起头看着灯光中的房间,这是他和周莉娜的家,他们从一个空****的房子开始,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充实起来,变成了温暖的家。叶一凡终于明白,八年婚姻,已经将他和周莉娜紧紧相连,他们是彼此生命中剥离不去的痕迹。

叶一凡也同时知道一桩婚姻不是一个人的努力和妥协所能维持的,两个人走进婚姻,无论相爱与否,都不可以在婚姻里过于强调自己的感觉,更不能完全无视对方的存在。一个男人纵然有七情六欲,但最重要的是责任,是选择后的义不容辞。

叶一凡想到这里,笔不由得落在纸上,他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和莉娜说,他们共同拥有的生活的点点滴滴,他们的乖巧可爱的儿子都是宝贵的财富,他刚劲有力的笔迹落在纸上,他要告诉周莉娜:他和儿子在等着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