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时间到,周莉娜再次出来是被女警扶出来的,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大病了一场似的毫无生气,她木然地被女警安排着坐在被告席上,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倒。
叶一凡看着周莉娜,突然想起从前的她,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识是在他们一起成长的大院,那时的他刚刚进城,还说着一口拗口的家乡话,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穿着花格裙子,扎着高高的马尾巴辫,像个骄傲的公主向他走来,她的美丽是让他震惊的,只是她的骄傲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从那之后对她讳莫如深,避而远之。
但是今天,莉娜竟然变的身心交瘁,摇摇欲坠,是谁把那个高傲的公主变成这个样子的?如果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情愿接受她的骄纵和跋扈,可是时光不会重来,面对遗憾和悔恨,这样的心理诘问让他除了感慨,更多的是自责。
下面的审讯程序就非常顺利了,周莉娜很配合,有问必答,虽然声音很轻,但一直很理智,当审判长宣布由被告人做最后陈述的时候,周莉娜终于慢慢抬起了头,她看着于晓梅很恳切地说:“我要郑重的向宋子明和于晓梅道歉,是我心胸狭隘,一意孤行害了他们夫妻两人,也害了我自己;我也要向我的家人道歉,我的行动让他们为我蒙羞,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一切都没法挽回了,所以我接受法律的制裁,用我的行动为自己赎罪,我不会继续上诉的。在这里我要呼吁所有的人,要相信法律可以给自己一个公道,也要学会及时与别人沟通,学会宽容。”
于晓梅听着周莉娜真诚的道歉,不知什么时候泪水也轻轻滑出了眼眶,在这一刻她后悔提出起诉,得饶人处且饶人,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苛刻了,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只能用歉疚的眼神看着周莉娜。
两个女人的目光终于融会到一起,带着真诚的歉意,是的,他们因为爱过同一个男人而给彼此带来伤害,但生活让她们学会宽容,学会爱,也算是一种收获吧,虽然这种收获的代价太大了。
当轮到于晓梅最后陈述的时候,她和周莉娜对望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怨和恨,只是有一丝幽怨久久萦绕在心头,她想起伤痕累累的宋子明,在这一场误会中他是最无辜的,可是事情发生就没有了挽回的余地,她只有用自己的行动来弥补对他的伤害。
晓梅想到这里对着庄严的法庭,沉重地说:“我相信周莉娜是因为一时冲动,动了泼硫酸的念头,后来因为我丈夫的突然出现而使她手忙脚乱,以至于出现了对我丈夫的伤害,今天的局面是我和周莉娜都不愿意看到的,这次的事情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警示,冲动是魔鬼,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周莉娜已经认识到了错误,我希望法庭能公正客观的做出判决。”
周莉娜听到晓梅的话再次流下了眼泪,叶一凡眼含热泪看着眼前的情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这样的环境中达成了谅解,他从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不同的爱,也从两个女人的身上学会了爱。
案件已经审理清楚,审判长和陪审员在低低地议论着什么,审判结果很快就要出来了。
不管结果如何,于晓梅和叶一凡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这样残酷的面对终于可以过去了,这件事情让他们让他们开始思考,对于爱,对于家庭,也有了新的认识,一场事故抵得过十年的成长,看来人生就是这样,成长不在岁月的长短,而是在一件事情或是一念之间。
此时最惴惴不安的是周莉娜,这件事情从发生到现在,她的思绪还一直处于茫然之中,如果不是看到宋子明伤痕累累的照片,她都不相信自己做过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情,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忏悔是发自内心的,但真的要面对高墙中的失去自由、失去尊严的牢狱生活她有着深深的恐惧,惟有寄希望于法庭的宽容,能看在她悔悟的份上给她一次机会。
站在法庭之上周莉娜一直在想,如果法庭判她无罪或缓刑,她会用自己的行动向伤害过的人弥补自己的过失,她将珍惜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所以当审判长宣布“全体起立”的时候,她对结果充满了期待。
审判长洪亮的声音在大厅响起,她清晰地听到:“经庭审调查,本庭认为被告人周莉娜于1999年12月30日,向受害人宋子明泼洒硫酸,致使受害人宋子明轻伤,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本庭鉴于被告人认罪态度较好,有悔过表现,根据中国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款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周莉娜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接到判决书之日起10日内上诉于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
宣判结果一出,所有的目光都集聚在周莉娜的身上,周莉娜茫然地看着审判长的脸,是的,一切都成定局,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坐牢的事情想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一会事,周莉娜想到她将要面对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的高墙生活,身子软软地没有一点力气。
旁听席的听众开始陆续站起来准备离去,所有的工作人员也开始忙着整理案卷,女警拿出明晃晃的手铐打开被告席的护栏,周莉娜顺从地伸出双手,手铐喀嚓落锁,她被她们扶着走下被告席,神情茫然。
叶一凡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周莉娜,这个结果虽然想过无数次,但是真正面对他还是无所适从,他将怎么面对周莉娜的父母?他将怎么面对儿子期待的眼神?此时看着周莉娜在听到宣判结果时惨白的脸色,他如万箭穿心般难受。
周莉娜随着民警慢慢往外走,就在将要走出审判厅的时候,她猛然转身挣脱了女警的手转过身跑到叶一凡的身边,两手抓住叶一凡的衣角急切地说:“一凡,我求求你,你告诉睿睿妈妈出差了,不要让他知道我犯了错误,另外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还要拜托你照顾我的父母。”
周莉娜的声音不大,但说得情真意切,叶一凡低头看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嘴唇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咬出了血,她的眼神里有歉意、有不舍,还有恐惧,这让叶一凡无法不为之动容,他握住周莉娜的手认真地说:“莉娜,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老人和孩子的。”
周莉娜咬着嘴唇拼命点头,泪水流得更凶,哽咽着继续说:“一凡,对不起。”
这话一说出来,立刻击中了叶一凡的心,今天有两个女人和他说“对不起”,而这两个女人却是他伤害最深的两个女人。
对于周莉娜,叶一凡回忆往昔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再看看她今天的转变,他感觉很是愧疚,这愧疚像一把刀子深深扎在他的心上让他无地自容,他只好再次对着周莉娜歉疚地说:“不要说对不起,这件事我也有错,你好好接受改造,争取早点回来。”
女警很快赶过来,扶着周莉娜的胳膊说:“好了,快走吧。”
“一凡,”周莉娜呜咽着哭出了声,突然像个依依不舍的孩子般死死拉着叶一凡的手怎么也不松开。
“莉娜,别这样,一年很快会过去的,我们一家又可以团聚了。”叶一凡松开她的手,泪水禁不住流下来,急忙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女警急忙拉起周莉娜往门外走去。
“一凡,一凡。”周莉娜大声喊着让叶一凡忍不住转头去看,他看到周莉娜一直拼命回着头,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但是她很快在女警的半搀半押下拐过墙角,一会儿就出了审判庭,他只好看着远去的周莉娜颓然蹲在地上,这样的场景将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再也抹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叶一凡发现一张面巾纸递到他的面前,他抬起头看到于晓梅站在他身边,弯着腰把一张面巾纸递给他,他急忙撑着膝盖吃力地站起来,接过纸巾胡乱在脸上擦了几下,才留意到审判厅已经没什么人了,一个保洁员忙着打扫卫生。
晓梅看着叶一凡说:“一凡,你别想太多了,还是保重自己的身体最重要,你别忘了还有孩子和四个老人需要你的照顾。”
叶一凡看着晓梅点点头,“是,你也要保重身体,老宋的伤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你要注意休息,别把自己的身体拖跨了。”
叶一凡说完这些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他们之间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几乎是沧海桑田的变化,现在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可以钩起伤感的记忆,他们面面相觑,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静静凝望,眼睛渐渐酸涩起来,虽然经过了那么多事情,但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可以读懂彼此的心灵,可是即使这样的完全明了,他们也无法互相安慰,就像两只刺猬无法靠着取暖。
审判厅要清场了,工作人员示意他们离开,于晓梅慌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慢慢向审判厅外走去,外面清冷依旧,太阳挂在天空并不能带来温暖,风很大,把高高升起的国旗吹的猎猎作响,路上的行人缩着脖子急急忙忙各奔西东。
于晓梅走出来仰头看着这座雄伟的建筑物,叶一凡慢慢踱到她的身边也眯起眼睛往上看,过了很久才说:“以后,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到这个地方来。”
寒风吹着晓梅的头发,发丝如飞,她抬起头看着门上的国徽肯定地说:“是的,我们不会再来了。”
叶一凡打开衣兜拿出一张银行卡说:“晓梅,这是莉娜让我转交给你的,里面有十万,等老宋的伤势恢复得好一些就带他去做整容手术吧,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
晓梅听到叶一凡的话急忙摇摇头,坚决地对叶一凡说:“一凡,你之前给我的钱住院已经够了,我不能再要你们的钱,我之所以没有提出民事赔偿要求,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情意已经不是儿女情长,是漫长岁月中的理解和默契,这种理解和默契我不想失去,我想你也一样,对吗?”
叶一凡听到晓梅的话,泪水猛地涌出眼眶,有一种爱,如凤凰涅磐一般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和事情的考验,像金子一样可贵,他就那样含着热泪对晓梅说:“是的,晓梅,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这种情意远比金钱重要,但是你这样的想法对老宋是不公平的,如果你们提出民事赔偿要求的话这些钱是远远不够的,现在受伤的人是他,你没有权利去决定一切。”
叶一凡拉过晓梅的手把银行卡放在她的手心,晓梅刚要继续推辞,被叶一凡用手势打断,他看着晓梅的眼睛继续说:“晓梅,你收下吧,我希望你能让我尽点力,这样我起码心里会好受一些,如果老宋因为钱而耽误治疗,那会是我们一生的遗憾。”
晓梅呆呆地看着叶一凡,他真诚而热烈的眼神让她心痛,那张银行卡带着他的体温在寒风中是那样的温暖,让她无力拒绝。
叶一凡看看腕上的手表,说:“我下午单位还有点事情,要赶紧回去了,你也该回去了吧?”
晓梅如梦初醒,慌忙看了一下手机,然后说:“是,我也要赶紧回去了,不然~~”
她想说宋子明在等她呢,觉得不妥,急忙住了口。
“好,记得保重身体,我先走了。”叶一凡说完,深深地看了晓梅一眼,转过头迎着烈烈的寒风很快往台阶下走去。
晓梅握紧手中的银行卡望着一凡远去的背影,寒风鼓**着他的风衣,他的脚步踉跄而沉重,一如负重的人生,她很快转过身走向相反的方向,他们背道而驰,越走越远,风,夹裹着沙粒吹进她的眼睛,她在风中使劲地揉。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此时的叶一凡和于晓梅完全没有想到,当生活的海底已经卷起了风暴,海面是不会保持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