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危将雁回放在桌上的包袱系在身上,款步出门而去。

夜晚的风夹杂霜露,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

谢南栀刚睡醒,风从她周遭掠过,神思愈发清明。

她跟着督主的步调出门,看了看街上微亮的几盏灯笼,颇为疑惑。

大晚上的,督主这是要去哪?

这么想,便也问出了口。

男人没理她,径自牵来马翻身而上。

先前的鄙弃在他脸上已化为虚无,他坐上观下:“想去吗?”

谢南栀甚至压根不知目的地在何方,可她偏信督主,稍一点头,男人向她伸出手,两手相握,仅一瞬,她已然坐在督主怀中。

“驾——”

深夜的扬州街道静谧无声,偶遇几家歌舞升平的酒楼铺子,仿佛缥缈仙境,不甚真切。

骏马在无人的街道奔腾,风声如鹤唳。

谢南栀这回坐在马上,窝在男人怀中,总算不再心慌不止。

至城墙边,驻守的将士执枪阻拦。

顾危下马,将谢南栀一同抱下来。

他漫不经意地露出指间银戒,将士吓得立马缴械让行。

不是银戒的权利至高,而是银戒之主声名狼藉,骇人听闻。

他引领谢南栀爬上城墙,站在数尺之台将底下一切尽收眼底。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城内,家家户户星光冉冉。

与策马路过时,每家每户门口悬挂着两盏灯笼的幽暗景象全然不同。

尽管谢南栀登高以致脚软,可她还是趴在墙头来回眺望。

望漆黑黯淡的叠林山脉,望烟火缭绕的扬州百姓,小小的心灵仿若被罩在金钟下撞击,一圈又一圈膨胀,令人望而生叹。

从前的她生活在国公府内的小小一隅,不懂何为国,何为家。

如今站在城墙之上,她第一次对家国山河有了深刻的领悟。

而旁边的顾危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一个烧着火的铜盆,他解下系在背上的包袱,打开来,里面是崭新鲜艳的布匹。

他蹲在地上,将布一件件扔进火盆内。

谢南栀惊疑,这不是督主在她睡觉时出去买的布吗?怎么就给烧了?

“督主......这布......”

“她最喜欢漂亮衣裳。”顾危喃喃。

幼时,他下学后总要缠着阿娘看他练剑。

每每此时,都会被阿爹逮住,拎着他耳朵训斥一番。

“臭小子,小心伤着你娘!”

“练剑不去习武场,非得跑你娘院中作甚?”

“我瞧你小子心思不纯,定是来邀功讨赏的。”

“起开起开,让我先来!”

......

阿爹总是将他赶开,自己捧上一堆漂亮精致的丝绸罗缎对着阿娘比划。

那时的他们其乐融融,而现在,一切都如铜盆内的布匹一样灰飞烟灭。

谢南栀看着火苗跳上罗缎,缎上的晶莹星河闪烁,却也逃不过被燃烧殆尽的命运。

亦如她曾经的过往。

“你不回故乡看看吗?”谢南栀蹲在顾危身边,她只知道他家破人亡,却不知他从何而来,家在何方。

“我没有故乡了。”男人挥去眼角落寞,拍拍手直起身子,任布料在盆内噼啪自鸣。

他看着城外黑压压一片:“这里离他们很近。”

若是旁人在此,说不定能根据他面朝的方向推测出他的故乡。

可谢南栀不行,她连京中方向都暂未辨清,遑论整个大梁。

“无妨,只要你记着他们,四海之下,何处皆能为家。”谢南栀这般想。

待她报仇雪恨后,孤身一人,只要她在的地方,就能称之为家。

自己温暖自己,才是她追求的境界。

顾危隔着浓烟滚滚的火盆谛视小女娘,她还是先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她,却又变得哪哪儿都不像了。

他忽而坦然一笑,对自己,也对谢南栀:“那恭喜你,重获新生。”

......

走下城墙时,小女娘的裙摆翩然,她卒然打了个喷嚏。

立在马侧的顾危瞥她一眼,脱下身上的披风给谢南栀系上。

凛冽雪松味融合清风中的细珠,她忽而有感而发:

“督主,你人真好。”

“本督不好,你别信错了人。”

男人上马,依旧朝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

这回,她不为所动。

“不用,我坐后面。”怕拒绝督主会惹他恼怒,谢南栀放缓语速,嗓音软软糯糯,“你会冷的。”

顾危眸中闪过一丝情动,什么也未说,默默收回手。

见状,谢南栀拽着马鞍颤颤巍巍坐在男人身后。

骏马飞驰,心跳在风中覆溺。

冷风刮过面颊,惊扰一片粟栗。

谢南栀拽住披风衣角,蓦然抱住顾危劲壮的腰线。

“督主,这样就没那么冷了。”

声音逆着风传来,男人腹部升温,心跳也跟着加速。

他显然有些微怔,略微低头看向腰间的青葱玉手,嘴角弧度绷乱,只能紧紧咬着唇瓣,防止自己沉沦。

......

骏马在院外止步,谢南栀不等督主一骨碌跑回房。

屋内的小满起身替她脱下披风,盯着她的脸狐疑道:“女娘,外面很热吗?”

“啊?”

“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谢南栀摸了摸发烫的面颊,眼神慌乱,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大概......风......风吹的吧。”

敲门声突兀,小满走去开门。

顾危端着碗姜汤站在外头,视线与小娇娘交汇又蓦然移开:“晚上风大,喝碗姜汤御寒。”

谢南栀匆匆过来,指尖触碰到督主的肌肤时僵硬回弹:“谢......谢谢督主。”

小满杵在中间,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这俩人大晚上出门策马,回来后怎么生疏不少?

而离开后行至隔壁的顾危并不将这归结为生疏,相反,他摸蹭鼻尖,用手捂住肆意的嘴角。

然,勾起的嘴角在见到祁岁的一刻轰然坍塌。

祁岁捧着本书悠然躺在担架上,担架就摆在离床榻一尺不到的距离。

顾危见到他,漾起蜜饯波澜的心思**然无存。

他踢了担架一脚,高声唤来雁回:“谁准你把他丢这的?”

雁回一脸懵,不是主自己叫他搬进来的?

出门和谢女娘策马一趟,这就不记得了?

果然,这一晚上的,都是啥事啊!

“把他扔到屏风那头去。”顾危甩手,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是。”

顾及到追风的伤,雁回没去叫他,抬起担架的一头道:“祁公子,抓稳啦。”

头重脚轻的祁岁绷紧脚尖,死死抓着担架两侧,生怕一个松懈倒流而下,头砸在地上开出脑花。

直到他正对房门,隔着床榻十万八千里。

顾危抱着一床单薄的被褥丢在他身上,又想起小娇娘柔荑细手,背脊滚烫。

他勾唇道:“你,想都别想。”

什么都不知道的祁岁蹙眉:这人莫名其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