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纭眼中顿时泪光莹然, 她几乎无法维持唇边笑意,庆幸隔着面具,宋蕴之看不到她的神情。此生何其有幸?能得到这样出色的男子倾心相顾,纵然这时光如朝露短暂, 亦可点缀余生岁月。

宋蕴之已开始解谜:“惟吉之从, 此谜虽简, 觅句却佳。其实说难也不难,系出自《虞书·大禹谟》,禹曰:‘枚卜功臣, 惟吉之从。’讲的是舜将让位于禹,禹谦辞, 请求占卜有功之臣,择卜之吉者。所以谜底应为“卧”。

店主啧啧赞道:“公子果真博学多识。”又笑:“花灯赠佳人, 也算是得了一个好去处。”

顾纭接过花灯,宋蕴之谦道:“店家过誉了,在下只不过粗粗读过几本书而已。”

两人谢过店主, 再往前走,又随心猜了三四个谜语,赢了几盏花灯,与宋蕴之这种学霸同行,打灯谜实在没有挑战性, 顾纭便也失了兴致,只拿着几盏花灯赏玩, 比较了一番,觉得都不如手中这盏好看, 不由低眉浅笑。

宋蕴之问:“走了半日, 可饿了没?”

顾纭这才抬头, 不知不觉已走过灯火长街,两人都不是性喜热闹之人,又因顾纭身份,后来便刻意逆着人群走,将不夜城的繁华喧闹抛在了身后。

眼前是一排简朴的食肆,她心中一动,提议道:“去吃汤圆吧,寓意团圆。”

随便找了个小铺子坐下,宋蕴之看着食单,含笑叹:“京城果然丰饶,单是汤圆便有这么多种类。”

顾纭偏头看了看:“京城是极讲究这些的,若是宫里更多呢。”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惊觉夜色已深,竟没有多少相聚的时光了。

宋蕴之似未察觉,还是清润而微带暖意的嗓音:“纭娘从前最喜欢阿词做的桂花酒酿汤圆,这些年不知口味有无变过?”

顾纭摘下面具,眼波流转:“未曾,我记得,你喜欢老式的芝麻馅儿的,阿词虽不喜食汤圆,每年却都要出新花样,然后逼着我们尝鲜。”

什么咸蛋流沙口味,梅干菜鲜肉口味,五彩汤圆,水晶汤圆,偶有惊艳,多数踩雷,偏偏还要配合,令人苦不堪言。

两人相视而笑,寒夜里心中也俱是一暖,原来那些美好,我们都未曾忘记。

于是宋蕴之点了芝麻汤圆和酒酿桂花汤圆,起身付了账。

汤圆应是早就揉好的,主人家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便端了上来,顾纭垂头,用汤勺舀了一个,送入口中品尝,依然是纯正的酒酿,依然是香甜的桂花露,却终不是年少滋味。

韶华如驶,时光如掷,相逢已是几度春换。

热气氤氲中,她的神情有些缥缈,眉眼却越发动人。

此情此刻,虽未饮酒,宋蕴之早已心神俱醉,口中汤圆全无滋味,只一双眼睛痴痴盯着顾纭。

顾纭忽觉空气有些莫名的热,两颊也透出粉色,语气便有些凶:“看什么?”

宋蕴之沉默片刻,忽然道:“纭娘,等我,至多一年。”

再给我一点时间,待我春闱得中,再踏踏实实做几件实事,在圣上面前得了看重,便将这些功劳,换了你的自由身,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地嫁我。

顾纭慢慢放下勺子,扬唇轻笑,只笑容极浅极淡,她轻声道:“蕴之,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等你金榜题名,待你缔结良缘,从此花晨月夕,岁岁年年,只不知世间哪个女子,能有这般幸运,与你共度此生。

*

回到公主府中时,正是亥时,知宜眼见她进了府才告辞回去,顾纭只留了那一盏美人花灯,徐徐向卿云轩而去。

嘉阳公主今夜宿在宫中,府中侍女除了必得当值的,其余都出去赏花灯了,此刻多数人还未回来,是以府中各处虽也是挂了花灯,所过之处却一片寂静。她不经意抬眸,远远竟见卿云轩灯火通明,心中一惊,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进了院子,乌云盖雪便扑了出来,绕着她“喵喵”叫,顾纭蹲下身子,抚着它柔软毛发,问:“是不是今儿没人陪你玩,无趣了?”视线中却撞入了一双黑色祥云纹缂丝朝靴。

男子的声音温柔如春风,低醇如美酒:“芸儿终于回来了,不枉我等了半夜。”

她抚着乌云盖雪的手不觉加重,乌云盖雪又喵喵叫了几声。

顾纭弯了弯眉眼,起身行了礼,礼行到一半,便被赵恂扶了起来,她身子一僵,忍下心头纷乱,仓促问道:“王爷怎得不在宫中?”

闻言赵恂笑容微敛,沉默了会儿,才玩笑般道:“芸儿尽戳我痛处,我被父皇禁足两月,还未过日子。”

提起此事,顾纭便觉愧疚,垂眸道:“都是奴婢连累了王爷。”

若不是为了她,赵恂不会遭了皇帝厌弃,自绝了东宫之路。

赵恂轻叹道:“芸儿,我不是在对你表功,在我面前,你也不要自称“奴婢”,你知道自己在我心中的分量。”

她知道他为她牺牲了什么,她深深地感激,却仍觉惶恐。

赵恂的目光落在顾纭提着的美人灯上,温声问:“芸儿今日可开心?”

顾纭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咬唇轻轻“嗯”了一声。

“那便好。”赵恂道,“我本来担心你无人陪伴,到了才知萧家的世子夫人将你接出了府。”

顾纭的心猛地一跳,然而赵恂并未再往下说,转移了话题,兴致勃勃道:“瞧瞧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顾纭抬眸,这才发现屋檐下,游廊上,树丛间,处处悬挂着五光十色,巧夺天工的精美花灯,将小小的卿云轩变成了琉璃世界。

宫中的匠人自然是顶尖的,她手中的这盏顿时相形见绌,可曾拥有过那样一番赤诚心意,再怎样的繁华璀璨不过尔尔。

顾纭笑容甜美:“王爷心思细腻。”

“你喜欢就好。”身后男子将她拥入怀里,绵长馥郁的迦南香气逸进了鼻端,是与宋蕴之的松柏清雅全然不同的感觉,顾纭闭上眼,声音低不可闻:“我很喜欢。”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美人花灯的提杆。

两人进了屋,许是小丫鬟都出去看灯了,屋中悄然无声,月华如流水一般,穿过绮窗朱户,静静倾泻了整间屋子。

顾纭正要燃灯,赵恂倚着槅扇门,道了一声:“且慢。”

他出神地凝视着月光下的顾纭,月色如银,为她精致的侧颜渡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她洁白无瑕的面容宛如神女。

顾纭不解其意,便听赵恂缓缓道:“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顾纭啐了句:“王爷就会拿我打趣。”便转过身去。

须臾,灯火燃起,顾纭问:“王爷可用了晚食?”

赵恂悠悠道:“秀色可餐,令吾忘饥。”

顾纭噗嗤一笑:“王爷何时也变得这般油嘴滑舌?”虽如此说,还是道:“这个时辰了,也不知厨上的妈妈睡了没?我去瞧瞧可还有什么。”

回来却是过了好长时候。

顾纭提着一个食盒袅袅进来,笑道:“只凑合着寻了一点食材,煮了碗清汤面。”

赵恂有些失望:“竟没有汤圆?”

顾纭正从食盒里端出一个青柚莲花纹瓷碗放在桌上,闻言一怔:“我想着那是实心的,恐这么晚吃了不消化,那我再回去......”

话刚出口,赵恂已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怎忍心再折腾你?一碗面就很好,”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月色,道:“只是与芸儿一起,便想取一个团圆的好寓意罢了。”

顾纭垂眸,掩住眼底的复杂之色,忽然低低呼了一声,赵恂低头,便见他正握着的素指指尖上,有一道小小的红痕,恰被他一握碰到,迸出了几粒点血珠,如白壁微瑕,触目惊心,皱眉道:“怎地这般不小心,疼吗?”

顾纭正要启唇,忽然指上一暖,指尖已被赵恂含入口中,被温热的气息包裹,感受着那灵活的舌尖吮吸着伤口,有些热,有些麻,有些痒,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

气氛因此而暧昧,顾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如朗月清风般的男子,下意识地要抽出手,却是徒劳。

过了一会,安静的室内,女子娇软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的喘息:“王爷,已经好了。”

赵恂抬眸看她,明亮的烛火下,她气息不稳,一张脸娇艳如浸过晨露堪堪绽放的蔷薇,眸子里却盈着泪,欲落不落。

赵恂心下一软,伸手将她拉到膝上坐下,嗅着她发丝间的馨香,叹了口气:“芸儿什么时候才肯回府?”

顾纭伏在他的肩头,眼神暗了暗,声音却依然柔软:“王爷许我过了春日才回府的,一诺千金,您可不能赖掉。”

温香软玉在怀,赵恂难做柳下惠,苦笑道:“我已望穿秋水。”

顾纭咬唇,“哼”了一声,幽幽道:“公主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只想长长久久服侍公主,横竖王爷也不缺了人服侍,奴婢笨得很,便不回去了,省得错了又要挨罚。”

既回睿王府已成必然,她只能以退为进,为自己的今后提前做打算。

话音未落,男子宽大的手已放在了她的膝盖上,轻轻揉着,问她:“还疼吗?”

顾纭摇了摇头。

“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这般委屈了。”

“王爷是做大事的人,怎能整日在府里?”顾纭推开赵恂要起身,“奴婢身如飘萍,就这么随遇而安吧。”

赵恂对她又爱又恨,不放她起身,叹道:“也只你这么戳我的心!”,又细细告诉她:“你莫担心,府里正在收拾你的院子,我想了半日,竟是琅轩小筑最为合适,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琅轩小筑,是赵恂在府里的内书房,他虽然去得少,却轻易不许人踏足。阿词扮了公主府的侍女进府,为了避人耳目,她拉着阿词在那里坐了半日。

顾纭心中忽有一种预感,她抬头怔怔望向赵恂:“王爷是在那里见到我的?”不是如她原以为的,在孙侧妃的泊心院里?

“是呀,”赵恂就笑,“当时你和阿姐府中的一个侍女在石头上坐着,说悄悄话儿,脸抹得黄黄的,吓人一跳。”

“我还奇怪来着,后来才知你的苦衷。可不知为何,这张脸却入了心,再难忘怀。芸儿,素日我不在丫鬟身上留心的。”他看着她的眼睛,深深道。

顾纭心下一片冰凉,原来命运待她如此残酷,在将将曙光时予她重重一击,原来宿命里早有安排,她和宋蕴之注定此生无缘。

窗外,遥远的地方似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大朵大朵的烟花绽放,绚烂到极致的美,又如流星转瞬即逝。

心事沉浮中,她听到赵恂接着道:“我已和王妃商量妥当,届时你从阿姐的院子里发嫁,对外说是阿姐府里的,只是,芸儿,你的出身在这里,我只能先予你夫人的位份,待以后再寻着机会往上提。”

“芸儿,过往人生中,我不知何谓心悦,遇见你才知,心动与惦念是何种滋味,你是命运予我的良缘,除了嫡妻的名分,别的我都可以给你,与你共享。”

作者有话说:

1、“惟吉之从”出自《橐园春灯话》灯谜选释60则,周问萍。

2、“韶华如驶”出自《群音类选红叶记》。

3、“相逢已是几度春换”,原句是“相逢几番春换”,出自宋末元初王沂孙《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