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视线交汇, 清词默了默,放下手中的伤药:“好。”便起身走了出去。
乌云遮月,天空一丝星星的微光也无,屋檐下的灯笼早已被风吹灭, 偌大的寺庙中一片沉寂, 站在台阶上, 放眼望去,偶有几处窗棂透出昏黄的灯火,在暗沉沉的夜色里摇曳。
清词心中忽然觉得闷闷的, 酸酸的。
如今她与萧珩的关系,较前世缓和许多, 似乎并未因赵璃月的回京而受到任何影响。是以,便是连知宜, 最近也在婉转劝她,世子并非如她所想那般,恳求她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
毕竟, 虽大周民风较前朝开放许多,但和离的女子,仍是要承受一些世人异样的目光,她又不是如嘉阳公主那般的身份,可以为所欲为, 想也能预见未来的路必定坎坷。
然而,她仍然想听从自己心中的声音。
赵剑被唤进来, 起初还有些茫然,待看到萧珩雪白中衣已渗出了血迹, 惊讶道:“世子, 您怎么把伤口崩裂了!”
萧珩阖目, 指了指床边几上一应包扎用的物件。
赵剑不解明明前几日夫人包扎得好好的,今日却换了他,这么想着,不免问出了口,却听萧珩淡声道:“夫人不喜血腥气。”
赵剑敷药的手顿了顿,忍不住瞥了一眼萧珩,见他面色笃定,心中不由讶异。因他与世子夫人虽接触不过短短几日,对她的印象却大为改观。
从前她被世子藏于国公府中,偶尔在他去安澜院禀报事务或出门时惊鸿一瞥,始终是如弱柳娇花般的模糊剪影。而从那日夜里起,他方知她临危不乱,冷静从容不弱男子,因为她的坚定不疑,世子才能够如此快地脱险。
世子那日被发现时,伤势极重,一身锦衣卫的玄色蟒袍都被血染地失了颜色,连他都暗暗惊心,世子夫人却只是抿着唇,亲手换下世子衣袍,又按着太医所言,为世子清理裹伤,她的面色发白,手亦是颤抖,却仍然很稳,一丝不苟地做完所有的事。
因按照世子吩咐,并未向外透露已寻到世子这一消息,这几日在寺中并无婢女服侍,他们在外奔走,夫人便默默担下所有的琐事,未有丝毫言苦。
他确信,夫人外表娇弱,但实则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
世子他,真的熟悉自己的枕边人吗?
然而世子夫妻之事,不是他一个下属可以置喙的,是以他飞快包扎完世子的伤口,便出言告退。然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世子,这几日来,也一直是夫人在照顾您。”
萧珩终于睁开眼,目中有深思之色,他问:“方才你说,是夫人告诉你,我坠落在相思崖下?”
“是呀。”赵剑疑惑道,他不解世子为何又问了一遍,用的是确认的语气。
萧珩微微颔首,赵剑见他再无他话,默默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走到门边却见孟清词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似一直在沉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她神色平静,对着赵剑望过来的眼神,笑了笑,开口道:“多谢赵大人。”
“属下份内之事。”赵剑并不敢看她,只低声回道。
待赵剑离开,清词关上门,走到萧珩床前,依然坐到原先的位置,萧珩已换过了中衣,他倚在床边,面色也好看了许多。
清词为萧珩掖了掖被子,才道:“世子,您是不是早想问了?”
“您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主持这一场行动,绝对保密,对您的枕边人未透露分毫,亦是在情理之中......”
萧珩的目光深深看着她,他打断她的话,缓缓道:“阿词,我非不信你,只你心中似有太多的秘密。”
“你很不安,很害怕,你常郁郁寡欢,亦常夜半惊梦,你深夜默默流泪,白日里却强作欢颜,你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
“那日你说,待到生辰那日,有话与我说,我很欢喜,我想着,终于能听到你的心事。其实,我也有话与你说。”
“今日,你想说吗?”
“或者,今日,你想听我说吗?”
清词睫毛颤了颤,忽然有些慌乱,心跳的速度也不由加快,她早知萧珩细心敏锐,却不知他于她,亦是洞幽察微,可今日,是他们把一切都说清楚的时机吗?
因她面对重伤虚弱的萧珩,心中便温软如水,总觉得在此时说出来,不吝于是一种背弃,况且,总是要告知父母一声的。
沉思片刻,她抬眸道:“世子,相思崖一事,我能得知确有缘由,只我不知从何说起,待您伤好,待您了了此事,我会将一切说与您,再无隐瞒。好吗?”
她亦是深深望着萧珩,目光一如既往地澄澈明净:“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平安。”
他知道,她此刻的言辞发自肺腑,可他,为何不觉欣喜,反觉心痛呢?
两人一时无言,萧珩正要开口,屋外忽传来“咚咚”敲门声,许舟在外沉声道:“世子,属下有要事禀报。”
萧珩的脸色便也郑重起来,他拍了拍清词的手,温声道:“不急,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我们以后再说。”
*
淳熙帝批了一日的奏折,到黄昏时分总算告一段落,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身旁的总管内监李进忙换了茶,殷勤问道:“陛下已坐了半日了,可要出去走走?”
淳熙帝便起了身,可想到冬日花草衰败,宫中也无甚景致,便又没了兴致。正无趣之际,李进似不经意道了句:“天气这般冷,今晨太医来请平安脉时,奴才听他提了句,启祥宫林娘娘的咳疾似又犯了。”
李进这么一说,淳熙帝不由想到林贵妃每每到了冬日,总夜里咳嗽,这几日朝事繁多,他时常宿在御书房,已几日没有去看她了,心里不免添了挂念,遂放下御笔,信步朝着启祥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孰料到了启祥宫正殿,却被闭门在外不得入,宫人小心翼翼禀报道,娘娘犯了头风,已是用了太医的药,早早就躺下了,说了谁也不见。
两人的日常相处,确也不是寻常的帝王与后妃那般拘谨,反而有些随意,是以,淳熙帝并不以为忤,虽有些许失落,仍关切问了几句,又切切叮嘱:“好好照顾娘娘。”才转身下了台阶。
众人皆如仪恭送,待御驾到了宫门前才敢起身,淳熙帝一只脚都迈到了门外,耳中却忽然听到小宫女的窃窃私语:“快走啊!去看看芸姑娘绣好的翟衣,听说那翟鸟的眼睛会动呢。”
“我才不信。”
“嗐!骗你是小狗,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淳熙帝心中一动,蓦地想起嘉阳于他生辰那日进献的,如今挂在瑞鹤殿的绣图,图中仙鹤姿态各不相同,却都是高雅之中不失灵动,飘逸之余兼具皇家风范。
这幅绣图送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每每赏玩,均是赞叹不已。
于是他住了脚步,转头问:“什么翟鸟?”
小宫女忙跪下回话:“皇上恕罪。是这么回事儿。尚服局的翟鸟绣得呆板,娘娘召了芸姑娘来绣,便是绣“瑞鹤图”的那位,今儿才刚刚完工。”
“都说那鸟的眼睛绣得和真的一样,奴婢们好奇得不得了,才想着去看看。”
淳熙帝略一思索,道:“前头带路。”
小宫女引着淳熙帝沿着回廊,来到了东面的偏殿。
淳熙帝从步步锦的云窗下经过,便听一管柔和的声音低低道:“若是为自然些,此处不妨用乱针绣法,姐姐觉得呢?”这声音不是绮龄女孩的清脆,微微带着点暗哑和清冷,却说不出的好听,隐隐让人心驰神摇。
淳熙帝的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好奇。
走到殿前,门口的宫人欲按制行礼,淳熙帝抬了抬手,示意不要惊动了屋里的人,顷刻间,殿中侍立的宫人便如水一般悄无生息地退下了。
屋中两人浑然不觉。那个身着靛蓝女官服饰的女子思索着道:“妹妹所言有些道理,如此我再试试,多谢妹妹点拨。”
“一句话而已,当不得姐姐什么谢字。”那管动听的声音笑了一声。
淳熙帝抬眼,一道曼妙身姿正斜对着门坐在绣棚前,她微微垂着头,从他的角度,落日的余光落在乌锦般的长发上,流淌着瑰丽的光泽,是大周未婚女子的寻常装扮,只以一根丝带简简单单绾住,掩住了大半的身体曲线,长发之下,便是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
然她只单单坐在那里,一个背影便自成一个故事。
虽是萧瑟冬日,启祥宫的暮色,却似被这华丽的宫殿,被这不动声色安然静坐的美人,渲染得流光溢彩,惊心动魄。
淳熙帝怔怔站在门前,一瞬间思绪复杂,希望美人转身,一睹庐山真面目,又忧她一转身,若非国色,便打破了这美好的镜象。
淳熙帝擅画,于丹青一道造诣极深,是以,对于审美也一直有着极高的要求。
屋中两人终是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安静。
那女官一抬头,入眼的便是明黄的衣袍,忙惶恐跪下:“奴婢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皇上恕罪。”
绣棚前的女子抬手掠了掠云鬓,盈盈回眸。
柳三变的那句”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如今方有了出处。
顾纭对上淳熙帝的目光,心中一刹那如被冰雪浇透,林贵妃这些日子以来过于优厚的礼遇,不露痕迹的亲近,在这一刻,如电光火石般从脑中掠过,自己心中隐隐不详的预感,在这一刻成了真。
她面色波澜不惊,一颗心却直直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