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沉沉的黑夜,海愤怒地冲击着岩石,发出惊心动魄然而又单调寂寞的声响。道静倒在大雨下面的沙滩上——她并没有死。当她正要纵身扑向大海时,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她。

同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别这样!……想……想办法。……”那个人浑身也在发抖。雨是这样的凶猛,好像要把他们冲跑掉,那个人就用力抱住了道静的上身,吃力地想把她举起来。

道静似乎处在一个可怕的噩梦中,——她为什么要死?

是谁来挽救了她?……她疲惫的朦胧的意识已经分辨不清,只是下意识地从那个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无力地倒在沙滩上。

“回去吧!这样大雨,冷……回去……”

那个人的声音又在道静耳边响起来。年轻人的,亲切的,又像是在梦中似的。

歇了一阵,道静清醒一些了。就着闪电一霎的光,她扭头看了看她旁边的人——黑瘦的脸,焦灼的闪着亮光的眼睛,那不是常在海边逡巡的青年吗,傍晚,他还对道静讲过话,谈过诗。

“他……”一道温暖的热流,缓缓地流过了道静冰冷的全身。她冻僵了的心遇见了这温热的抚慰,死的意念,突然像‘春’天的冰山一样坍倒下来了。她慢慢爬起身来坐在沙子上,雨水顺着头发流到全身,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浑身颤抖着,牙齿打着战,她勉强挣扎着站起身来,那个青年又说话了:“冷,你受不了,我送你回去。”

道静一句话也不能讲。她默默地在渐渐小了的风雨中,傍着那个青年走回学校去。

他们一同回到道静住的偏殿里,青年从别的屋里端过来一盏洋油灯,道静从他的动作上看出,他夜来也是住在这个庙里的。他小心地把灯放在桌子上,站了一下,看看道静小声说:“你换换衣服,我一会儿再来。”

奇怪,这时道静忽然变成一个非常温顺的小孩,她顺从地赶快找出衣服换好,拿起水壶喝了几口冷开水,那个青年就又走了进来。他依然穿着湿透了的黄‘色’学生装,但脸上却‘露’着欣快的笑容。在‘门’边立了一下,他就向道静点点头,自我介绍说:“你不认识我;可是,你一来我就认识你了呢。林道静是不是?我叫余永泽,就是这村子的人。余敬唐是我堂兄。我在北大上学。林……今天真太危险了!……”他背台词似的流畅地说着,慢慢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

道静也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好像大病刚愈一样衰弱无力。停了一会儿,她仰起头,不好意思地看了余永泽一眼,低低地说:“谢谢你,不然,……可是活着也没意思!……”说到这儿,她又低下头来不出声了。

余永泽站起身,靠近她旁边,沉默了一下,说:“可以告诉我么?你有什么痛苦的事?如果我能够帮助你的话,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时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地在深夜的窗外飘洒着;屋里的煤油灯在这清冷的雨夜里,愈显得暗淡无光。道静振作起来,笑了一下:“当然可以告诉你——我看出你跟你堂兄余敬唐不是一样的人。”

在艰难险厄的境地中,突然遇见了一个同情自己、而且救了自己生命的人,好像他乡遇故知,年轻的林道静便率直地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完全告诉了余永泽。甚至连余敬唐打牌时她偷听到的话,也告诉了他。说到最后,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忽然迸放着一种刚强的、坚决的、和这沉默的少‘女’绝不相称的光焰。

“我恨!什么都恨!恨社会、恨家庭、恨我自己……为什么一个人不愿马马虎虎地活着,结果却‘弄’得走投无路?……”

“我知道。你的痛苦就是你不说,我也猜得差不多。”余永泽点着头,颇有阅历似的看着道静的眼睛微笑一下,“自从你来到我们村子,我看你的神气,看你成天呆在海边上,就知道你必定有大的不幸和痛苦。可是那时咱们没有机会说话。”他瞟了道静一眼,微微不安地顿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我早就担心你会有意外,所以常常跟在你后边。今夜里,我看见你从村公所跑出来的那个神气,我就更不放心,所以住在你对面的殿里。”说到这儿,他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笑,突然住了口。

道静这时才恍然大悟。自从来到北戴河海边,她常常看见他好像影子般在自己身边时隐时现。原来他是有意地在关心着自己。……想到这儿,她偷偷看看余永泽,不觉红了脸。

“林……”对她的称呼,他好像颇费思索地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秃秃地没有下文。“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很……同情……”

“余敬唐既然居心不良,我只有走!”

“哪儿去?”余永泽急急追问一句。

道静望望余永泽那双不安的小眼睛,沉重而又天真地说:“哪儿去吗?不知道!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那怎么行!”余永泽坐在林道静对面的太师椅上,急忙摇着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儿黑暗、龌龊,别处还不是一样。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可不能再去冒险。”

“那,你说怎么办呢?”道静对这个突然闯进生活里的青年,带着最大的尊敬,很快地竟像对传奇故事中的勇士侠客一般的信任着他。

“林……不客气,我们一见如故。敬唐那方面不成问题,我父亲在村中很有威望——他在外面做过知县,现在告老还乡,敬唐还听他的话;而且鲍县长他也认识。我和父亲说说,也可以和敬唐说说,他们是不会怎么你的。对敬唐那一套把戏,你只管放心,他不过是痴人说梦。你表哥一走,小学校里还缺教员,我想你就留在这里教书。这样不是更妥善些吗?”

道静歪着头默默地听完了余永泽的话,心里想:这个大学生不仅善良、热情,而且还‘挺’干练。但是她却蹙着眉,摇摇头,带着年轻人那种任‘性’的神气拒绝说:“不,我可不愿跟余敬唐这样卑鄙的人在一起。宁可饿死,也不能为五斗米折腰。”

“这不能算是折腰。敬唐也是个读书人。……”余永泽微笑着,委曲婉转地反驳林道静。

但是道静打断了他的话:“他才不配称为读书人呢——这样的人挨着他都讨厌!”

余永泽瞪大亮晶晶的小眼睛,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孔。在这柔美虚弱的外形里,却隐藏着一个多么刚强,多么执拗的灵魂呀!她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幼稚地执‘迷’于某种不可能达到的理想呢?他想说服她,可是一看她那倔强的、不易说服的眼睛,他不做声了。两个人相对沉默起来。

天都快明了,雄‘鸡’在嘈‘乱’地高声啼叫。林道静疲惫地伏在桌子上,心里‘乱’‘精’糟地不愿再说话。余永泽站起来向窗外望望,雨已经住了,天‘色’放晴。在‘乳’白‘色’的晨光里,他默默地在道静身旁站了一会,然后沙哑着嗓子说:“我走啦,你该休息休息了。见了余敬唐可千万别‘露’出听了他们的话,也别谈我们刚才那些……。还有,你现在可不能走。至于今后怎么办好,我们再商量。下午,到海边谈谈去好吗?我知道你爱海。”

道静站起身来点点头。当余永泽走出‘门’外略一回头,他们两双眼睛好像无意中碰到一起时,两个人都不觉红了脸。

傍晚,欢笑着的海洋喷吐着白沫敲打着松软的沙滩,翱翔在空中的水鸟掠过薄暮的浮云,不时传来“啊,啊”的叫声。斜阳‘射’在一大块嶙峋的岩石上,在它靠近海水的一小块平坦的地方,坐着林道静和余永泽。林道静低着头,看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的海‘浪’,思索着什么;余永泽则仰面望着海洋的远处,望着云水相连的淡淡的天边,还不时回过头来偷眼望望林道静。过了一会,他先说了话。听起来,他还是个善于词令的年轻人。“林……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们虽然萍水相逢,可是我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有意志的姑娘,所以从心底里……我的同情和钦佩使我忘掉一切地关心你。……我要求你留在这儿不要到别处去了,用我的人格担保绝不会有人敢再欺侮你。余敬唐已经答应你在这儿教书。三年级的级任你一定能做得绰绰有余。呵,可以吧?”

道静抬起头来,用愁郁的眼睛瞅着余永泽那黑黑的脸,说:“谢谢你,我知道。……我常想起高尔基的一句话:‘最光荣伟大的职务就是在世界上做一个人。’为了保持人的尊严,我不愿马马虎虎地活在世上。……”说着说着,她提高了声音,这羞涩的沉默的少‘女’,突然‘激’昂起来,那种天真的豪迈的神‘色’,不禁使余永泽又吃了一惊。“假如为了贪图物质享受,我早就去做姨太太少‘奶’‘奶’,也就不这样颠沛流离了。可是,那叫什么生活!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惊异地看着她,半晌张口不得。两个人又都沉默了。半天,余永泽灵机一动,突然转了话题:“你喜欢文学?读过不少书吧?”

“喜欢。读的不多。——还没问你:你在北大读哪一系?”

“国文系。咱们喜欢的是一样。”

于是找到了很好的谈话题目,余永泽不慌不忙地谈起了文学艺术,谈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谈起雨果的《悲惨世界》,谈起小仲马的《茶‘花’‘女’》和海涅、拜伦的诗;中国的作家谈起曹雪芹、杜甫和鲁迅……他似乎知道得很多,记得也很熟。林道静睁大眼睛注意地听着从他嘴里慢慢流出的美丽动人的词句,和那些富有‘浪’漫气息的人物和故事。渐渐,她被感动了,脸上不觉流‘露’出欢欣的神‘色’。说到最后,他把话题一转,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林,你一定读过易卜生的《娜拉》;冯沅君写过一本《隔绝》你读过没有?这些作品的主题全是反抗传统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独立的。可是我觉得你比她们还更勇敢、更坚决。你才十八岁是不是?林,你真是有前途的、了不得的人。……”他那薄薄的嘴‘唇’,不慌不忙地滔滔说着,简直使得林道静像着‘迷’似的听下来了。

上弦的月亮已经弯在天边,除了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海边早已悄无人声,可是这两个年轻人还一同在海边的沙滩上徘徊着、谈说着。林道静的心里渐渐充满了一种青‘春’的喜悦,一种绝处逢生的欣幸。对余永泽除了有着感恩、知己的***,还加上了志同道合的钦佩。短短的一天时间,她简直把他看作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又在海滩上相见了。

月在出来了,他们还沿着海滩散着步。

温和的海风轻轻吹拂着,片片乌云在天际浮游着。林道静和余永泽走累了,两个人就一同坐在岩石上。余永泽又说起许多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话。但是,说着说着,忽然间他竟忘情地对林道静凝视起来,好像他根本不是在谈话。林道静正听得入神,看他忽然不说了,而且看他那凝视自己的神情,也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林,你记得海涅的诗么?”余永泽发觉自己走了板,就赶快找个题目来掩饰他的窘态,“这位德国的伟大诗人,我在中学时候就特别喜欢他的诗,而且背过不少他的诗——特别是他写海的诗。”

“你现在还能背么?”道静好像做梦一样听见了自己恍惚的声音。

余永泽点点头,用热情的声音开始了低低的朗诵:

暮‘色’朦胧地走近,‘潮’水变得更狂暴,我坐在岸旁观看‘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我的心像大海一样膨胀,一种深沉的乡愁使我想望你,你美好的肖像到处萦绕着我,到处呼唤着我,它无处不在,在风声里、在海的呼啸里,在我的‘胸’怀的叹息里。

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阿格纳思,我爱你!”

……

余永泽背不下去了,仿佛他不是在念别人的诗,而是在低低地倾诉着自己的爱情。道静听到这里,又看见余永泽那双燃烧似的热情的眼睛,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隐隐的幸福和欢乐,使道静暂时忘掉了一切危难和痛苦,沉醉在一种神妙的想象中。当她和余永泽沿着海岸踏着月光一同慢慢地走回村庄的时候,余永泽又轻声对她说:“林,你就留在这村子不要走了吧。看,这海边的乡村够多美!”

你信仰的人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分量的,道静这时就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余永泽的要求。

几天之后,杨庄的小学校就要开学了;道静也送余永泽到北平去上学。

清晨,在寂寥的车站等候着东来的火车。因为时间还早,他们就在车站外面的一片空地上并肩漫步着。

虽然熟识不过几天功夫,虽然这几天在海滨的长谈不过是些艺术、人生和社会的空泛的议论,但是当这就要分别的一霎间,他们的心里却都感到了难言的依恋。尤其道静的心里在依恋中还有一种好像婴儿失掉母亲的沉重和惶悚。在北戴河有余永泽的仗义扶助,余敬唐收回了他那卑鄙的主意,但是他要一走呢,她不能不感到像从前一样的孤独困苦。

走着走着,他们立住了。

余永泽望着道静悒悒的愁闷的眼睛,望着秋风中她那微微拂动着的浓密的短发,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一阵心跳。自从在海边第一次看见这个美丽的少‘女’,他就像着‘迷’似的爱上了她。他是个小心谨慎、处世稳健的人,他知道过早地表‘露’是一种危险,因此,他一直按捺着自己的感情,只是根据道静的情形适可而止地谈着各种使她中意的话语。现在,他已看出道静对他有了感情,而且很真挚。因此他就想向她谈出心中的秘密。可是,他犹疑着,怕说得不好反而坏了事。于是他忐忑不安,望着道静朴素的白衣,心里像燃烧似的呆想着:“含羞草一样的美妙少‘女’,得到她该是多么幸福呵!……”

道静扭过脸来,发现余永泽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灼热地望着自己,她突然也感到了一阵‘激’烈的心跳。于是赶快蹲下身去摘起路旁的一朵小野‘花’。过了一会,当她站起身来时,余永泽已经像平日那样在安静地微笑了。他望望车站里面说:“你回去吧,火车就要进站了。”

“不,火车开走我再走。”道静一甩头发,对余永泽稚气地一笑。

他们在车站上等候火车进站的时候,余永泽谆谆嘱咐着道静:“以后不管敬唐说什么,你要忍耐些,反正他不会怎么样你的。因为……”他望着道静笑了一下,“因为我告诉他我们成了好朋友。你说不是这样吗?”

“好朋友不好朋友,告诉他干什么!”

“告诉他有好处,这样他会照顾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凭本事吃饭叫他照顾什么!”

余永泽怕道静生气,温存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林,别着急,你知道这些天我为你……为你各方面都费了多少心!……为你……呵!不说这些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嘛,‘朝里有人好做官’。敬唐知道我们是朋友,只会有好处。你别在意这些就好了。”

道静低着头回答:“反正饿死也不会巴结他!”

“好一匹难驯驭的小马!”余永泽心里暗暗说着,嘴里却不敢再多话。

火车来了,余永泽提着提包上了车。道静站在车站水‘门’汀的地上望着他。穿过嘈杂的人群,她看见立在车‘门’上的余永泽的脸‘色’很悲哀,车开动了,他还那么失神地望着自己,眼睛一动不动。……

“啊!多情的骑士,有才学的青年。”火车开走了,人群走散了,道静还站在车站上若有所失地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