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还是下午很早。

四下里没有风,头顶上偶尔有一两片在这个冬日残存下来的树叶。树叶一动不动地垂着。路面上白色的方格子寂寞地躺在阳光下面,微微耀花着路人的眼睛。

整整一路上,舒丹都静静地看着车窗外。车厢内的混乱在这个下午在舒丹的意识里化成黑白的默片。车窗外遍川街陈旧老化的景派无声无息地倒退着。偶尔有横过街道的电线在视线里蛮横地刮过去。

居住了几十年了。走了几十年的遍川街道,几乎是闭上眼睛都可以准确无误地计算出自己已经到了哪里了。哪条巷子里可能会窜出来一条瘦不拉几的灰毛狗,哪条巷子里又可能会有孩子扑在墙壁上浑身一抖一抖地哭泣,哪眼摇井又是那个长年累月都穿着碎花棉布衫的妇女最常用的。等等这些,都在脑子里刻下了深深的记印。

舒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趟菜市场,买好了晚上的菜。菜的样式很多,大袋小袋的。

把菜提回家里之后,舒丹没有空闲下来,转身又出门去了。

太阳还老高。冬天的阳光柔软地笼罩着遍川街,透着慵懒的氛围。像是在一张巨大的画上突兀地涂抹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让人微微有点晕眩。

冬天的阳光打在天时五金厂的招牌上,反射出耀花眼睛的光芒来。

一大群人围在厂门口的一张招工广告前,弄出很大的噪杂声。没一会儿从工厂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工作制服,手里拿着名单和笔的年轻女子。噪杂声立即被压了下去。

年轻女子站在工厂门口,仰着娇好的脸盘,冷冰冰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来扫过去。

“大家不要挤,”年轻女子发话了,抬手摇了摇手里的名单,“我手上的这些人,是被本厂录取的,一会儿我点到名的人,就站到左边排好队,听见了吗?”

年轻女子说完自顾低下头去开始念名单。被念到名字的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飞快地站到左边去排好队。一个接一个整整齐齐地排过去。

舒丹从公路上转出来,看到这情景不由收住脚步,想等招工完了之后才进去。没想这会儿那年轻女子刚好抬起头来看见了自己。舒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年轻女子拿着名单的手稍稍抖了抖,但很快就被她抑制住了,停下念名单,直直射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而脸上的笑容慢慢**开来,在冬天的阳光里像是一朵逐渐绽放开来的花。

是这样无比的美好着的花。

据说有毒的花,往往要比普通的花艳丽很多很多的。

舒丹挺了挺胸脯,镇静地走过去,来到门卫室前,抬手敲了敲窗户上的玻璃:“对不起,我找安厂长。”

窗户被推开:“你找安厂长?你是哪个单位的呀?先进来登记……”

“陈伯,放她进去,”年轻女子侧过身来看着舒丹,脸上依旧是美好地令人晕眩的笑容,“呐,人家可是厂长夫人,下次你要还这么怠慢人家,就炒你鱿鱼。”

陈伯连忙应了一连串的“是是是”,跑出来拉开门:“您请进你。”

舒丹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年轻女子,是酒红的披肩头发,保养的格外好的皮肤,精致的眉毛,涂抹的恰到好处的口红,所有的这一切,都在阳光下变得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指自己的心脏。

舒丹脸上的表情慢慢舒展开来,回头拍拍陈伯的肩膀:“您别对我这么客气,我和您一样,普通老百姓一个,不像有些人,唉,尽干些不要脸的事情,还整天趾高气扬的装呢。”

身后传来一声撕掉名单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哦……”“啊……”“要死了!”“哈,撕得好!”这个明显幸灾乐祸。

不用回头看,完全可以想像出来,刚才那朵无比美好着的花,是怎样在一瞬间就凋谢了,褪色,腐烂,发出臭味来。

舒丹扯着嘴角笑了笑,慢慢走了进去。

高大的落地窗被厚厚的窗帘垂遮着,阳光照不进来。

拉开窗帘,是这个冬天的天空,天空下面的房子互相取暖一样一栋紧挨着一栋,所有的声响都被隔在了玻璃之外,看上去像是一幅发不出声来的温暖的油画。

是这样一个和谐得无以附加的世界。

安庆东合上桌子上的一本材料登记谱,起身放回文件架里,又从里面抽出一本更厚的生产流程明细书,坐下来翻开,拿起电话正欲拨号,门被敲了起来。

安庆东握着电话迟疑了一下:“进来。”

门被打开来,一大团噪音跟着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