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接到了红雨的电话。

弟弟在电话里异常兴奋地说:“姐,你红了!到处都是你新书和你的消息。我还在网上看到了陆翔,那新闻说,你们俩……”

我笑,“八卦新闻你也信吗?”

红雨也笑,“不信。你对宣澈忠贞不二,我怎么可能怀疑你啊。”

我瞬间顿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姐,”红雨的声音温柔下来,“爸妈都问起你了,说让你有时间回家看看。尤其是妈,她最想你。我告诉爸妈了,说你现在很幸福,有个对你很好的男朋友。他们问我是谁,做什么的,我都没有说,我等着你自己带着宣澈回来给他们看。”

“红雨……”我叫了弟弟的名字,却再也无法成言。

红雨却没有觉察到我的变化,只兴奋地说:“下周我到北京出差,去看你们吧?”

“我搬家了。”

红雨这才觉出了不对,立即问:“怎么了?吵架了?”

我咬了咬嘴唇,“你来了我告诉你,好吗?”

挂了电话,我打开电脑,一家报纸的编辑从MSN上跳出来问我约稿,措辞非常客气,说是经过简若繁老师介绍来的,我们是综合性报纸,想约你写一篇散文,字数主题随意,因为快到春节,最好是跟家或者亲情有关。我说好。那边显然有些诧异我答应得如此爽快,连忙说稿酬不高,我说没事。

当天晚上,我几乎是彻夜未眠,写了一篇题为《我很抱歉》的散文。

我说,离家已经接近十年了,这个冬天,忽然非常想家。

我说,并不是往年不想,只是,今年,特殊地想。

我还说,爸爸妈妈,我很抱歉,当初年少任性,竟然为了自己那样无情地伤害了你们的感情,这许多年不回家,并非还在任性,而是不知如何赎罪,不知如何面对你们因我而憔悴的脸庞和花白的头发。

我又说,爸爸妈妈,我很抱歉,这许多年没有陪你们过年,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去看你们,带着你们见证我的幸福。

我最后说,爸爸妈妈,虽然我从未说过,但我很爱你们。

修改完毕,我把稿子发到编辑的信箱里,并且附信说,稿费发不发都没有关系,只有一个要求,样报请寄到如下地址。

那是我家乡父母住处的地址。

离家的时候十八岁,如今堪堪九年过去。

爸爸妈妈,不孝女儿要回家了。

清晨时分,我正想睡觉,电话响了起来,是红雨。

“姐,告诉我你的地址,我来看你。”

我心知弟弟发觉我的不对头担心出意外,所以连夜赶来。于是报出地址,坐在客厅耐心等他到来。

不到一个小时,红雨来了,风尘仆仆,身上甚至还带着家乡冬天的味道。不等放下行李,弟弟劈头就问:“怎么回事?”

“分手了。”我平静地说。

“什么?”红雨立刻暴跳如雷。

“你可以说我变心了,也可以说我旧情复燃,总之,我觉得宣澈不适合我。”

“姐,”红雨平静下来,沉痛的眼睛望着我,“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没必要骗我。”

我扶着弟弟的肩膀,带着笑说:“都过去了,很久了,我也已经能够平静面对,否则也不会告诉你。”

红雨再一次爆发,跳起来便要出门,“他答应我不会辜负你!竟然这样,我不打残他就不是男人!”

我没有拉住他,坐在原处平静地说:“就算你打死他,他也是不爱了,你能把他的爱打回来吗?”

红雨顿住。

“既然我已经接受了,小雨,你就不要揭开我的伤口了,好吗?”

红雨怔怔站在原地,缓缓转过身来,“姐,为什么你总是那么辛苦啊?”弟弟脸上有了泪,我的心脏揪得生疼。

“小雨,你,还爱着雨灵吗?”

红雨垂下头,“我说我不爱,你信吗?”不等我说话,他猛地抬头,“你是说……”

姐弟之间的心有灵犀,不必多说,我只是点了点头。

红雨忽然凄惨地笑了,“好,真好。一对苦命情侣,倒是被我们这更苦命的姐弟俩给成全了。姐,你说我们俩是不是也做了一件善事啊?”

“我觉得算是吧。”

红雨走到我身边,坐下,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枕在我腿上,“姐,你告诉我这件事,不担心我发疯吗?”

我摸着弟弟柔软的头发,“刚发生的时候告诉你万万不行,但现在必须告诉你,你得学着面对。你是大人了,我瞒不了你一辈子。”

红雨把脸埋在手里,“你说得对。姐,你都不怕的事,我怎么能怕呢?我是男子汉嘛。”

“姐,”红雨又说,“我对不起你,要不是我跟雨灵恋爱,他们不会重逢,也许,你就会一直幸福下去。”

我将头向后一仰,“他们有缘分,不管怎么样,都会遇到。早来早了断,若是再拖个几年。我们结婚了,怕是比现在还要惊天动地。所以,提前来了,这也算是一种幸运,趁着我们还年轻,还有机会寻找新的爱情。”

红雨抬起发红的眼睛,“姐,你……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我怜爱地看着弟弟,“谢谢陆翔吧,我在部队住了很久,所以才有现在的我,所以才有那本书。”

“你们……在一起?”

我摇头,“你了解我,我不会在心里残留一段感情的时候去开始另外一段。”

“那……春节时候回家怎么办?爸妈他们还等着看你的男朋友。”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只好到时候再说,也许,我还得告诉爸妈一次,我很抱歉。”

红雨默然。

红雨是请假来的北京,所以没有公事需要办,他一直陪着我,见我真的一切如常没有骗他,才算真的放心。倒是他,得知宣澈和雨灵和好的事,很是纠结了几天,我们俩在一起聊了很多,最后红雨告诉我,给他时间,他能走出来。

红雨离开前的那个周末,陆翔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收留他吃晚饭,我笑着说好啊刚好红雨也在。陆翔听了只说了一句“我就来”便不顾礼节地挂了电话,两个小时之后便出现在我的门口,与红雨笑做了一团。

陆翔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红雨一见到他,便把所有的苦恼都丢开,满脸的灿若阳光。

红雨一直跟陆翔碰杯,说谢谢他在我最难的时候照顾我。陆翔一口气喝干手里的啤酒,“我认识你姐的时候你还是毛头小子呢,在这跟我摆什么家长作风?”

红雨哈哈大笑,“爽!从小我就喜欢你的这份爽气豪气,如今更是。羡慕你啊,要不是当年我爸妈反对,我也跟着你考军校去了。”

我插嘴说:“你那身体素质,体能测试都过不去,还怪爸妈反对?”

红雨瞪眼,“干吗揭我短?”说着伸出手掌,又拉过陆翔的右手,对比着说:“看看,这是拿枪的手啊,都是老跰。”

陆翔指了指红雨的右手,“这是拿笔的手,也有老跰,不过只有一块。”

红雨斜眼看他,“你笑话我吗?”

陆翔也斜眼看他,“我是羡慕你,我这满手的老跰,都没有姑娘愿意跟我手拉手。”

红雨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低下头。

“晚上住我姐这吧?”红雨说,“咱俩睡客厅。”

陆翔探寻地问我,眼中都是期待。我没法拒绝,笑着说:“你们俩睡屋里,我睡沙发就好了。”

两个男人一起说:“那怎么行!”

我也不反驳,心知红雨必醉,而我是舍不得他喝醉了还睡在沙发上的。

酒过三巡,两个男人都已经微熏。陆翔是好酒量,因高兴而容光焕发。红雨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神志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红雨勾着陆翔的肩膀说:“兄弟,我求你点事情,行不行?”

陆翔军人的豪气必现,“说!”

“你,春节陪我姐回家。”

陆翔半张着嘴巴,“就这事?不用你说我也陪啊。”

红雨乱七八糟地摇头,“不是,我不是说陪我姐回家,我是说,陪我姐回家!”

我心下大叫不好,赶紧叫停,“小雨!你喝醉了,快去洗个脸清醒清醒。”

红雨却不依,继续死死勾着陆翔的脖子说:“我爸妈都知道我姐有个特别好的男朋友,春节见不到,老人肯定担心。你,陪我姐回家,事后我重谢你!行不行?”

我拉着红雨的手僵住了,“陆翔,我弟喝醉了,你别见怪。”

陆翔从错愕里回过神来,“我,合格吗?”

我哭笑不得,“我弟喝醉了,你也喝醉了吗?跟着胡说什么?”

陆翔忽然笑起来,“我可没醉,你别忘了我是在西北当过兵的人。紫水,真的需要的话,我就陪着你。”

红雨含糊不清地把脸埋在陆翔的肩窝里,“够意思!好兄弟!我姐的苦吃得太多了,你,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我饶不了你……”

这是红雨对宣澈说过的话。虽然他知道,哪怕是宣澈背叛了我,他也无能为力。这是弟弟对我的爱,无论这种威慑有没有作用,都是他的表达方式。

我把红雨扶到卧室,走出来的时候,陆翔正对着面前的玻璃杯发愣。

“陆翔,我不能那么做。”

陆翔微笑,“是你的个性。”

“该说的话我会跟我父母说清楚,但我不能骗他们。我也不能利用你,这不应该。”

陆翔的笑容扩大了,笑得非常好看,“紫水,我知道你的心思,都知道。我说过,你需要的任何时候,只要我没有任务,都会陪你。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不怕等,我能等。”

“不知道有没有结果的事,你也能等?”

陆翔的双眼深不见底,只说了一个字:“能。”

陆翔在清晨时分告辞回部队,我送他到门口,他说,夜里红雨醒酒,两个人聊了一夜,红雨成熟多了,他说能够面对。

我却只说了一句话:“夜里没睡好,开车小心。”

陆翔一愣,随即扯出一个笑,“好,回去打电话给你。”

说着他跳上车,从车窗里冲我摆摆手,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我回到房间,红雨已经醒了,喝光了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水,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我。

我坐在他身边,替他拉了拉被子,“怎么了?做什么美梦了?”

“姐,”红雨拉住我的手,“陆翔喜欢你吧?”

“你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红雨淡然地说。

我被吓了一跳,“他告诉你的?”

红雨认真地点头,“酒后吐真言嘛,他酒量再大,也经受不住酒精的刺激啊。”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我一直以为他忘不掉的是他初恋的女朋友呢,可他告诉我,忘不掉的是初恋没错,可初恋并没成为女朋友,而是一个曾经喜欢他的姑娘,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也喜欢这姑娘的时候,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红雨呵呵地笑,“姐,你后悔不后悔那么早就跟着姓唐的上了贼船啊?”

我敲了红雨的额头一下,“胡说什么你!什么叫贼船?”

红雨笑着躲开,“要是你再坚持坚持,你和陆翔都不至于走那么多弯路,是吧?没准你现在已经是军嫂了。”

“小雨,后悔是最要不得的事,因为你后悔也于事无补。往前看才最现实。”

“对!”红雨翻身坐了起来,“忘掉以前的事,忘掉唐逸旻,忘掉宣澈,眼前这么一个前世今生都适合你的绝世好男人在,你不把握住岂不是太可惜?”

我不说话。

红雨依旧跃跃欲试,“姐,你喜欢陆翔吗?”

“喜欢。可是喜欢跟爱是两码事。”

“喜欢就行!”红雨把自己卷在被子里,“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本书的男主角为什么写得那么生动,活脱脱就是一个陆翔啊!还有那个陈墨,以前我就没发现他那双眼睛那么像陆翔。这模特是你挑的吧?”

我又敲了红雨的头,“以前我写的人物哪个不生动了?”

“都生动,都生动。只是这个特别生动……”红雨告饶,“姐,陆翔对你那么好,我这从来不爱看言情小说的人都感动了。你要是不动心,是不是对不起他?”

我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说:“就是因为我怕对不起他,所以才没有一头撞进去。红雨,你说你需要时间忘掉雨灵,我也需要时间忘掉宣澈。我如果给,就是全部,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你懂吗?”

红雨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懂。”

“陆翔是不是嘱咐你不要跟我说?”

红雨笑得了然,“你真行,这都猜得出来。他要我保证不跟你说,才肯走。”

“那你食言了,怎么办?”

红雨把被子裹得更紧,“他说我如果不守诺言下次见面就让我醉死在他面前,我一个大男人还怕喝酒不成?还是我姐的幸福比较重要嘛。”

我站起来,“给你熬了粥,快起来吃饭。”

红雨在我身后一迭声的“小的遵旨”,让我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

无论是什么,有人爱,便必然有人讨厌。比如我的小说。

从前半红不紫,关注的人只有喜欢的读者,现在红了,便各色人等都在关注,评论也排山倒海一般涌来。好评可以说是如潮,恶评也不是一般势头,而且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陆翔得知,有些担心我的状态,特地打电话来询问。我笑着说:“各花入各眼,很多出名的东西我也并不喜欢,若是一样写出来,也是一篇漂亮的驳论文呢。”

“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介意他们就不骂了吗?那也是不可能的。所以,看过就算了,放在心里就是对不起自己了。”

“我脾气不好,看到了气得炸了。”

我能想到陆翔的军人作风会是怎样的反应,不自觉“喷”地笑了出来,“摔了杯子吗?”

陆翔大奇,“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的杯子不怕摔啊。”我大笑起来。

陆翔见我真的无碍,便放心地挂了电话。

一月里,全国书展在北京举行,出版社搞了一个媒体见面会,邀我前往。有了上一次签售的经验,我不是那么怯场了,于是答应前去,特地问了陈墨会不会一起。若繁调侃说:“他在外地拍戏,实在回不来。要不,让你那位军官来吧?我看效果也差不多。”

既然是全国书会,我便料到了会在会场见到宣澈,做足了心理准备,连见面如何寒暄都排练了几次,以便不让自己露出尴尬的神色。

果然在见面会结束之后闲逛的时候遇到了宣澈。他却再没了上次见面的惨然和无措,非常大方地朝我笑,并且说:“新书非常漂亮,恭喜你,终于成功了。”

“谢谢。”宣澈这般坦然,倒是让我变得无措起来,之前排练过的所有措辞竟然都不管用了。

宣澈从包里拿出一本我的新书,“签个名吧?”显然他也与我一样,料到了会在这里相遇。

我接过来,“送给你太太吗?我记得她说过她喜欢我的书。”

宣澈迟疑了一下,才说:“是。”

我发现自己的手有些发抖,写下“宣夫人雨灵小姐雅正”几个字之后,手心里已然满是冷汗。落款、日期,把书还给宣澈,他礼貌地道谢。

面对面站了几秒钟,宣澈再次开口:“那位军官,非常英气,很适合你。”

不用问,我便知道宣澈是通过出版方知道了陆翔的身份并见到了有他正脸的照片。

我抬头,看向宣澈的眼睛——这是我们分手后我第一次敢于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如此坦然,没有愧疚。我终于明白,他的这种坦然是为了什么,他认为我很快得到了幸福,所以他不必再为了他的背叛承担可怕的后果。我没有因为背叛而走极端,我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大红大紫,我甚至找到了疼惜我的年轻才俊。他还有什么可愧疚的呢?搞不好,紫水是在他之前便有了那个目标,我不过是成全她而已……

“他是我初中的学长,我记得你去广州的时候,我有跟你提起过。也许你忘记了。”我冷下了语气,“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宣澈低头微笑,“跟我也这样见外吗?”

我一下子无名火起,眼睛几乎横了起来,“谁跟你见外?我几时学会说谎了?他如果是我的男朋友,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吗?”

一句话问得宣澈哑口无言。

“宣澈,”我失望至极地说,“就算是我没有男友,你也不必愧疚,我不会因你离开我而自暴自弃。我并不是只懂得爱情的女人,我有我的生活。你保重,问你太太好。”说完,我转身便走。

“紫水!”宣澈追了上来,“你,你别误会,我……”

“我没有误会,我非常了解你。”

“红雨他……”

提起我弟弟,我立刻警觉起来,“他怎么?”

宣澈深呼吸一口,“红雨跟雨灵见了一面,我也在。他非常冷静,我本以为他会揍我。但是他说,请我不要再打扰你的生活,只字未提他和雨灵的事。紫水,我很敬佩你弟弟。和你。”

“谢谢。”

“紫水,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我回答得非常干脆:“不能。”

宣澈的眼神极度失望,轻轻叹了一口气。

“再见。”

我转身走开,心里明白,我们,最好不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