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拿到回家车票的当晚,宣澈告诉我,他必须南下广州,说是与一位知名作家约稿,此间面临杂志的改版,他必须提交一份可行的计划。望着我和我手里的两张卧铺车票,宣澈说:“对不起,回家的事又要拖了。”说话的时候他蹲在沙发面前,握着我的手,眼睛向上望着我,柔软的眼神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人融化掉。

我笑,用手轻轻揉着宣澈的头发,“家总是会在那里,什么时候回去都不会跑掉,你的工作就不一样。”

宣澈回身抱起绒球,“绒球,我们家紫水学会开玩笑了!”

其实,我是不愿宣澈走的,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回去家乡,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去面对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将宣澈融入我的生活,但他这一走,我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再一次鼓足勇气。但宣澈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又可曾为他做过什么?只是一次原谅和妥协而已,有何不可?

“我帮你收拾东西。”我站起身,拿出一只箱子,将宣澈下两个星期要穿的衣服和用的东西装进去。我装得很慢,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只小箱子居然装了一个小时那么久。

宣澈端了一盘水果进来,从背后环住我,“别怕,我不会爱上别人的。”

我心里一紧,扭头轻捶了宣澈一拳,“你还打算爱上别人吗?”

宣澈轻轻地笑,“不敢,不想,不愿意。”他扳过我的肩膀,揽我入怀,“紫水,别怕。”

我怕了吗?也许吧,我对宣澈,或者说我对爱情,始终都心存惊恐,尽管宣澈做了无数事情来告诉我这惊恐的毫无必要,尽管我一次一次地劝说自己接受宣澈的真实,但我仍然害怕再一次被抛弃,害怕在一次遭到背叛。如若果真如此,我该如何再活下去?我真的完完全全地信任了宣澈和他给我的爱情吗?今天以前是的,但今天以后呢?宣澈并非初次远离北京远离我,但此次我却是那样依依不舍,似乎他走了就回不来了那般。

也许,这是我的错觉吧,我是太敏感了。也许。

我蜷在宣澈怀里,说:“不,我不怕。”

宣澈抚着我的头发,无语。

第二天一早,宣澈动身去机场,我尽量表现出与从前一样的自然。宣澈在我脸上印下一个吻,转身出门。我心里的不安在宣澈关上大门的那一刹那冲口而出:“宣澈!”

宣澈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怎么了?”

“你……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宣澈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无比温暖无比的笑,“傻瓜,我怎么会忘。”大门关上,整个屋子只有我和小猫绒球,还有一份没有吃完的早餐。

我站在窗口,望着宣澈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告诉自己,宣澈如往常一样,出差而已。胡思乱想的话,便对不起宣澈对我的深情。

我正失神,电话响了。我向上扬着嘴角,心中念着宣澈的名字,再一次怪罪自己的那些惊恐。“喂?”

“……紫水。”

我拿着听筒愣住。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都会如此,改不掉。是唐逸旻。

“你……好。有事吗?”

“哦,不是我有事,是有个人远道而来,他想见你。”

我一直记得上一次若繁带来见我的那个男子,一直心有余悸,发誓再不去见陌生人,免得伤害朋友也伤害自己。“我,可以不去吗?”

唐逸旻忽然爽朗地笑,“是一个你一直都想要见的人。”

我笑,“宣澈吗?”我忽然发现,我可以那么坦然地面对唐逸旻,甚至可以像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与他谈起宣澈。真好。这样的感觉,真好。

唐逸旻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紫水,陆翔调来北京了。”

陆翔,陆翔来了。

我拿着电话,眼前晃过了十数年前灿若阳光的陆翔的笑脸。

宣澈出差去广州的当天早晨,我意外地接到了唐逸旻的电话,得到了一个让我更加意外的消息:陆翔来北京了。

我十七岁的时候做了唐逸旻的女朋友,在那之前,我曾经偷偷地喜欢过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就是陆翔。

我和陆翔自初中起便是同校,他高我一届,因为英俊异常,还有与他学习成绩一样棒的球技而闻名全校。女孩子们都喜欢他,我亦然。

初二的时候,我因打扫教室而晚走了半个小时,走出教学楼大门的时候,正望见陆翔和他的朋友们在打球。陆翔赤着上身,汗水顺着他古铜色健美的皮肤流下来,我站在篮球场边莫名其妙地呆住了。

一个男孩走过来,对我说:“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立即低下了头,不敢说话。此时一个声音出现在我的头顶:“你不认识她吗?她叫萧紫水,我们下一届的小才女。”我抬头,正撞上了陆翔那张灿烂得可以把阳光比下去的笑脸。

第二天我收到了那个问我名字男孩写给我的情书,他说他看到我站在篮球场边,穿着一身白裙,宛若天使。

那年,我还不到十五岁。

后来,陆翔考到了一所重点高中,我在一年之后也默默地跟着考了去。只是想静静地远远地站在操场边上看他打球。如此,满足。

陆翔在高中时代有了女友,一个与他一样优秀的女孩,我曾对唐逸旻说起我对陆翔的感情。我说,那是一种非常纯洁的喜欢,没有任何杂念与私心,只是一味地希望看着他幸福快乐。唐逸旻说,那是最原始的爱情。

那段时间,我常与唐逸旻谈起陆翔。他二人因为同在篮球队打球而感情甚笃,我与逸旻的感情也因此与日俱增。

再后来,我爱上了唐逸旻,做了他的女朋友。那一年,陆翔考去了军校,而他美丽的女朋友去了上海。

一年后,我高考落榜,不顾家人的反对跟着唐逸旻到了北京,放弃了我所有的一切,除了爱情。

那个时候,我听说,陆翔与那美丽的姑娘分了手。我忽然心痛,因为不能看着他幸福。然而,我已无心无力再去关注陆翔,因为我要为了生活奔波。在偌大的北京,我一个柔弱女子,没有学历,又如何能养活自己?

最后,在唐逸旻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等来的不是他的承诺,而是他未来的妻。万念俱灰中,我知道,陆翔在军校成绩斐然,毕业那年拿了优秀学员奖,进了军区最出名的尖刀连队担任排长。我想,至少,有人比我幸福。还好。

从未想过能再见陆翔,他已经连同我的记忆一起,被我藏在了不容易发现的地方。

但他回来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幸福,我真的希望他现在是幸福的。

我在电话里答应了唐逸旻,与陆翔一起吃饭。

出门前,我很是忐忑,没有原因。十数年来,每次见到陆翔我都会异常紧张,手足无措,这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无法改变。

走进餐厅,见到风度卓然的唐逸旻,还有他身边的陆翔。与唐逸旻笔挺的西装相比,陆翔的休闲打扮看起来那样普通,就好像我初次见他一样,青春无比,耀眼无比,却又淡然无比。那瞬间,我忽然明白,原来,十数年来,我心中的陆翔从未改变。

见我到来,陆翔起身,伸出右手,颔首微笑:“紫水,你好。”

十数年前,我偷偷喜欢上了我的学长,我到现在也不曾知晓,那种纯洁的情感能否被称为爱情。当我在许多年之后再一次见到了他,仍然如多年前一样地慌张无措。只是,现在我学会了掩饰。

陆翔向我伸出手的时候,唐逸旻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帮我拉出了椅子。对于女性,他永远都是那么风度翩翩。

“刚才陆翔还在说,这么多年了,紫水仍然是当年那个纯净的姑娘。”唐逸旻帮我叫了一杯柠檬茶,笑着与我讲起陆翔来北京以后发生的一些事情。事情不多,且都是细节,好比他说过的某句话,或者某个眼神某个动作。

“我看过你所有的小说,”陆翔说,“也希望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了,陆翔仍是没有改变他的习惯,仍是固执地将人们口中的“女孩”称为“姑娘”。

“怎样的女孩呢?”

“一个懂得爱的姑娘吧。”

忽然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吧台上杯盘叮当。

“很多人说,爱情不能等同于生活,只是一个梦想而已。”我望着柠檬茶杯里面望渐渐融化的冰块,开了口。

唐逸旻的手在桌上,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如很多年前我们读书的时候一般习惯。“很多时候,梦想和现实是可以重合的。”

我轻轻笑,目光转向陆翔,“学长,你远道从西北到北京来,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讨论爱情吗?”

陆翔爽声而笑,“军令如山,我一个军人哪来的自由啊?”

我笑,“真的没有私事吗?”

陆翔收起笑容,“有。我来北京,是为了实现一个梦想。”

“什么梦想?”我抬眼望着陆翔,他清澈无比的笑容与多年前毫无二致,这是如何的一个男子,居然能在二十八岁的年纪还保持着这般纯真的表情?若非心底无私,便是城府极深吧。

陆翔的话刚要出口,我的电话便响起,我知道那是宣澈。“紫水,我到广州了,有些闷热,也许会下雨,你还好吗?”

“你才离开三四个小时,我怎么会不好?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安心工作吧。”

宣澈笑,“那好,你乖吧,我有空再打给你。”

我挂上电话,面对唐逸旻和陆翔带笑的眼神,忽然害羞起来。还不到一分钟,宣澈的短信又追过来,他说:“紫水,我爱你。”宣澈从未在刚刚挂上电话之后又毫无原因地发这样的短消息给我,难道他心里不安吗?或者是他感觉到了十几年前我对陆翔朦胧而执著的喜欢?

“听说,你有了一个优秀的男朋友?”见我放下电话,陆翔再次开口,语气里带了些许疼爱。

我忽然脸红,微微点头。

陆翔别有深意地望了唐逸旻一眼,叹气道:“我们都长大了,而且,在渐渐变老。”

唐逸旻随着陆翔的语调也叹口气,“很多东西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

我无可避免地忆起了当年我对唐逸旻舍生忘死的爱情,以及他毫不留情的背叛与伤害。顿时,心中无限惶恐,想逃。

“紫水,”陆翔从身后的运动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是我曾经写过的《有个傻瓜爱过你》。“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翻开书,指着一个名字说:“我想知道,你写的这个‘陆翔’,是不是以我为原型?”

我愣住了,万万没有料到陆翔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我这个问题。事实上,我也万万没有想到,陆翔会看到这本书,并且真的仔细读过。

我写的的确就是陆翔,那个活在我梦里,活在我心里的优秀无比完美无比的男孩子。但我从未敢想,有朝一日我可以去爱陆翔,那只是一种纯洁的愿望,希望看着他快乐,看着他幸福。

我愣在那里,盯着陆翔手里的那本书不知道如何作答,唐逸旻在此时淡淡地搭了一句:“学长,紫水借用了一下你的名字,你还要收版权费不成?”

陆翔哑然失笑,气氛顿时轻松下来。我感激地望着唐逸旻,不仅是这件事,还有从前爱着他的那些日子里,他总是能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紫水,紫水,你的电话响了。”唐逸旻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提醒允自发愣的我。

“哦,谢谢。喂?”

“姐,是我。”

我惊喜,“你在哪里?”

“北京。”

“真的?你什么时候到我这边来?”

“姐,”红雨在电话那头哽住了声音,“我和雨灵,分手了。”

我的弟弟红雨告诉我,他和他钟情的女孩分手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无比惊诧地端着电话,忘记了对面坐着的二位款款绅士,忘记了自己在一家应该轻声细语的咖啡厅里,脱口而出的一句“你说什么?”吓坏了身边所有的人。

坚强如红雨,怎样的打击才能使他伤心如此,失态如此?我从未见过弟弟因为任何事失去理智,许是他从来不肯告诉我。我是知道红雨的,以他的个性,天大的难事也不会来找姐姐,因为姐姐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想保护的人。若非红雨孤独无助,若非红雨悲伤欲绝,他怎又忍心去让姐姐着急?

面对红雨的悲伤和无助,我万分不知所措。那一刻我非常怨恨自己,在红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比他更加不知所措。

“我晚上到北京,到时来看你。”红雨说完收了线。我这个傻弟弟,在这样的时候,仍然说他来看我,而不是他来找我。

电话挂上,我仍拿着电话愣在原处,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是真的。

“紫水,你还好吧?”唐逸旻轻声叫了我一声。我从恍惚里醒过来,抱歉地望着唐逸旻和陆翔,僵硬得甚至连一个虚伪的笑都装不出。我自小与陆翔和唐逸旻相识,讲话从来都是低头轻声,遇到惊讶事情也从来波澜不惊,如今日这般失态,怕是陆翔和唐逸旻都没有料到的。

我感觉到泪水从眼里滑出,分不清那是无助还是难过的泪水,只知道自己的心,很痛。

对面递过来一张手帕,我抬头,望见陆翔凝重的表情和柔暖的眼神,无端地更加想哭,却没有接住那张手帕,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位风度翩翩的绅士竟谁也没有安慰我一句,只是坐在我旁边,静静地望着我哭。

“对不起。”我说。

“没关系。”唐逸旻说。

“没关系。”陆翔说。

“送你回家吧。”唐逸旻站起来,扣上了西装的扣子。“改日再出来叙旧,反正学长不急着走。”

我听话地起身,由着唐逸旻和陆翔带着我出了门,上了唐逸旻的车。唐逸旻体贴地为我打开后门——他清楚地记得,我曾对他说,我只会坐在爱人的副驾驶位置。陆翔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开了后门,坐在我身边,我闻到了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洗衣粉的味道,居然跟当年的味道没有两样。

老天,我居然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两个人谁也没有问起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流泪,我为此感谢他们。

回到家里,我独自坐在沙发上,脑子里想出了无数理由来解释红雨和他女友的分手,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答案。许久之后,我才讶异地想起,在这样的时候,我为何没有想起给宣澈打一个电话?

门铃响了,我的弟弟站在门外,依然是那般俊朗干净,丝毫没有憔悴的痕迹。“姐,”他说,“你哭了?”这个傻孩子,这样的时候,他首先关照的,居然还是姐姐的心情。

我使劲把头低下去,不给红雨见到我脸上的泪水。这是我的弟弟,我疼爱的弟弟。他爱着的那个姑娘,一个毫不犹豫的转身,便敲碎了弟弟有关爱情的全部梦想。

“为什么?”我坐在沙发上,拉着红雨的手臂。

“她没有告诉我。”

“你问了?”

“问了。但她只说对不起。”红雨说着,声音有些发颤,“我不知道……”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知道红雨很难超越那种痛苦,尽管是万千苦楚,他提起赵雨灵的时候,眼睛里的光彩依旧那么动人。

红雨站起来,走到窗口,背对着我,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太阳的余晖在窗上勾勒出红雨的身影。那个背影,只能让我想到一个词:惨烈。

“我不懂,为什么她出差仅仅两天,就要跟我分手。”红雨小声说着,随后一个转身,我看到了他苍白的面庞,那张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我却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苦涩。

赵雨灵与我弟弟红雨分手,没有原因。那是个许给弟弟一生一世诺言的姑娘,但只需一日,这些诺言便全部崩塌。

“姐,你……没事吧?”红雨走近我身边,关切地问,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宽厚温暖。

我抬起眼睛,望着红雨憔悴的脸庞,忽然心痛不已。我将空着的那只手放在红雨的手背上,轻轻地说:“小雨,姐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手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你还记得吗?你十岁的时候,姐牵着你的手去上学,你不肯,说你是大人了,被别人见到跟姐姐牵着手会被笑话。那个时候,姐的手比你的手大。可是现在,姐要两只手才能握住你的一只手。小雨,你长大了啊……”说着,我心里“突”地一疼,泪水便滑了出来。

红雨慌了,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声音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跳不出来。良久,他才说出几个字:“姐,你别哭。”

我的泪更加汹涌地流出来,直到最后,泣不成声,“我没哭,我只是怨恨我自己,为什么握不住你的手,为什么帮不到你呢?”

红雨抽出手,替我把眼泪擦干,刚才哽在喉咙里的声音终于顺畅地变成了话语:“姐,你别伤心。从小到大,都是你照顾我。小时候,我不肯吃药,是你讲故事哄我,我喜欢吃的东西,你从来没动过一口。姐,你最疼我,我知道。现在我真的长大了,该换我疼你了。你千万别因为不能帮我难过,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能有你可以投靠,就是最大的安慰。”

低着头,我们俩谁也不说话。

“我为何偏遇上了她?只消一眼,便销魂**魄地爱了下去,再也无法回头。”红雨再一次抬眼望着我,眼睛里竟然布了细细的血丝。他轻柔地念出的,竟是我小说里的句子。“我亦不想回头,纵是无底深渊,我也依然纵身跃下,回头,却是来不及的了。”

沉默。

“姐,路是我自己选的,也许,我早就应该明白,她心里面爱的人,不是我。”红雨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姐,你别再为我难过了,我能照顾好自己的。见到你,我已经好很多了。”

红雨不说便罢,这句话一出口,我更加觉得自己无力助他,没有尽到一个姐姐的责任,于是,心底一疼,又流出泪来。

其实,红雨此时若沉默下去,或许我会好一些,但他万万看不得我这般伤心,又语无伦次地安慰起来:“姐,姐,你别难过了。我听你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姐,你别哭啊……”于是,我哭得更加伤心,只因为在这样的时候,仍然是弟弟安慰我,而非我安慰他。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我主动牵起红雨的手,带他上学去?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我把红雨喜欢吃的东西留在冰箱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红雨的臂膀开始承载了姐姐的哀愁?

弟弟长大了,可是,弟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

我的弟弟,你的忧伤,你的痛楚,姐姐都明白,可是,姐姐要如何能够帮助你?如若可能,姐姐甘愿现在痛苦的是我啊!

正想着,门铃响了,我要站起身开门,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只觉得昏昏沉沉,似要倒下一般。红雨用手扶了一下我的肩膀,起身开门。

大门打开,我听到门外的人喊了一声:“小雨!”红雨惊喜地叫了一声:“天,怎么是你!”于是两人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待红雨将来人领进门,我才看清那张俊秀的面庞——陆翔。

正在我和红雨两个人暗自忧伤的时候,门铃响了,站在门外的人,竟然是陆翔。

红雨激动地带着陆翔进门,兴奋地指给我看,“姐,你看谁来了!”这一次陆翔穿着军装,一身笔挺的军常服,肩膀上金灿灿的两杠一星。

“学长。”我早在听到陆翔声音的时候便已起身,此时真的见到了,再一次如少女时代一般无措,甚至连伸出右手都忘记了。

“冒昧了。”陆翔冲我点点头。

红雨好似暂时忘却了失恋的痛楚,勾着陆翔的肩膀亲热地招呼:“几年不见,竟然又升职了,你真是厉害啊!”

我含笑望着这两个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男子。

真真是应了某军旅题材电视剧里的一句话——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红雨与陆翔是篮球砸出的友情。

还是我高中时代的事情。陆翔与唐逸旻一起打球,陆翔一个投篮没有投准,橘红色的篮球便飞出很远,当时在隔壁学校读初中的红雨路过,捡起,顺手扔了过去,却因力度过大失了准头,篮球旋转着就砸中了陆翔的头。

差点打起来。

还是我拦下的。

红雨把陆翔当做神一样崇拜,他的成绩他的球技他的人品他的才华,在红雨眼里都是高不可攀的。红雨的少年时代在陆翔这个模板的影响下步步为营,红雨的青年时代似乎也因为陆翔的影响而多少烙上了军人的刚烈与不服输。

想起这些,我不由得有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唇角爬上一丝淡淡的笑。见二人还在亲热地叙旧,我起身说:“饿了吗?”

陆翔站起来,稍稍有些拘谨地说:“是逸旻告诉我地址的。我来,是想请你吃饭,事先也没打个电话,真不好意思。”

我朝他笑笑,“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没有手机,那时候不是在保密单位吗?部队的纪律,我难道会不知道?道什么歉!我来做吧,你还从来没吃过我做的菜,是吗?”

陆翔一惊,“啊,不行,我特地来请你吃饭……”

红雨一拉他,“让我姐去吧,家里吃舒服。”

陆翔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随即摘下军帽挽起袖子,“我帮你吧。”

我已经扎上了围裙打开了冰箱,“你陪红雨聊聊吧。”

红雨大方地承认,“对,我失恋了,你陪我聊聊。”

一句话出口,我和陆翔都是一愣——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何时开始能够如此坦然地示弱了?陆翔先我一步做出了反应,“失恋吗?说明你终于还是长大了。”

红雨失笑,“你这是在安慰我?”

陆翔也笑,“我这是在替你庆祝。”

我轻轻关上厨房的门,暗自庆幸。在这样的时候,来了这样一个人,能够缓解我弟弟心底深处最深最重的伤。

只是几道简单的家常菜,两个男人却吃得不亦乐乎,喝光了家里所有的啤酒。酒酣耳热之时,陆翔解开了军常服的领带,露出里面淡绿色的衬衫。军旅生涯让他再也没了少年时代的白皙皮肤,小麦色有些粗糙的皮肤显得非常硬汉。

红雨扶着陆翔的肩膀呵呵一笑,“认识十几年了,还害什么羞?热就脱掉!”说着就去解陆翔的纽扣。

陆翔不肯,两个人孩子一样扭打了起来。最终红雨还是拉下了陆翔的军装外套,撕掳中间,陆翔衬衫的领口跳出一根红色绒绳,末端,拴着一只小小的水晶珠子,紫色的。

陆翔与红雨孩子一样打闹,差一点掀翻了桌子,到头来是陆翔脱了军装外套,衬衫领子里跳出了一颗紫色的水晶珠子。

陆翔手忙脚乱地往领子里塞,红雨却大为惊奇地往出拽,“这是什么?”

陆翔的脸瞬间红了,“我……我二月份生的,紫水晶是……是幸运石……”说着要夺回项链。

红雨却不肯放手,“陆翔,我认识你的年头两只手够数吗?你骗我?你什么时候信过这些?”

我坐在旁边,早已是目瞪口呆——那颗珠子,不是很多很多年之前,我们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我送给陆翔的生日礼物吗?

已是微微醉了的红雨勾住陆翔的脖子,“女朋友送的吗?怪不得刚才教育得我头头是道,原来早私定终身了!”

陆翔窘迫地偷眼望着我,不会掩饰情绪的我表情早就泄露了心底的疑惑。陆翔见我如此表情,更加窘迫,断断续续地解释:“这……这不是……”

红雨理解地点头,“前女友,我知道。”

陆翔一看是越描越黑,脸更加红了,脑子一转矛头就对准了红雨:“在说你失恋,怎么说到我头上了?”

红雨的手臂还搭在陆翔肩上,“你刚才说了那么多,我,我开窍了。既然不爱了,那何苦强求?但你不能不让我疼吧?我、我得疼几年……陆翔,你、你也失恋过,你疼吗?”红雨的眼睛蒙了一层雾,“陆翔,你疼过吗?”

陆翔终于不再挣扎,微微点点头,“疼。那年我才二十岁。”而后他抬起头望着我,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我们都疼过,可是都会过去的。”

是吧,都会过去的。

如我当年那般爱着唐逸旻,舍生忘死,也是生生熬过来了。到了今天,终于得了幸福。想起宣澈,我不自觉地甜蜜起来,忽然就很想打个电话给他。

我拿起陆翔的军装外套,“我帮你挂起来。”

陆翔脸又是一红,任我把外套拿走,跟红雨两个人说着不着边际的醉话。

拿起电话,拨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期待几秒钟之后的那声轻柔的问候,却最终落了空——宣澈的手机竟然是关机的。

会不会……有什么不对?他从不关机,因为怕我找不到他,连电池都是随身带着一块备用。这一次,为什么,会忽然就关机了?

抬腕看表,不到十点钟,这个时间他在哪里?

我立刻坐立不安起来,想找他,却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急得在不大的小客厅里转圈。陆翔从餐厅走过来,“紫水,你还好吧?”

我抬头,看着高大的男子背着光向我走来,客厅没有开灯,他背对着餐厅的灯光,看不清他的脸。“我在给男朋友打电话。”

他笑,“那你还抱着我的衣服干什么?”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居然一直抱着陆翔的外套。对啊,不是说帮他挂外套的吗?怎么又忽然想起了打电话?打不通电话,又忘记了挂外套。我这是,怎么了……

我和陆翔就站在原地,好半天好半天。

“那个,我……想用一下洗手间。”良久之后陆翔终于开口。

“左手第一间。”我说。

陆翔点点头,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周身散发着夹着汗味的酒精的味道。我兀自愣神,手里的电话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我料定了是宣澈,按下接听键便柔柔开口:“宣澈。”

谁知电话那头却不出声。

我把电话拿开耳边,仔细看了看来电显示,确实是宣澈的号码没有错。于是,再次开口:“宣澈?”

仍然是沉默。

我笑,“你怎么了?干吗不说话?广州怎么样?下雨了吗?小雨来了,正在家里跟我的学长喝酒。你知道吗,红雨他,他跟雨灵分手了……”我唐突地一个人说着,像是怕停下了就再也接不上。

还是沉默。

我终于沉不住气了,“宣澈,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好不好?”

良久之后,电话那头一个轻柔却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紫水姐姐,我是赵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