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跪在榻前, 将手指搭在荣嫔手腕上的丝帕上。

“如何?”荣嫔问道。

张怀站起身来,对荣嫔道:“荣嫔娘娘此胎健壮, 只是……”

淑岚知道, 事情的重点往往就在这个“只是”后面。

果然,张怀又接着说道:“只是,若不改了饮食习惯, 恐怕这胎虽然平稳,生产时却要艰难许多的。”他扫了一眼桌上的四碟八碗,“孕后爱吃甜食, 本是人之常情,但若是吃得过量, 便会使胎儿过大,恐怕到时候娘娘生产时, 要吃一番苦头了。”

淑岚方才进殿后, 一直见荣嫔斜着倚在榻上,细细看去, 才发现荣嫔的肚子确实比寻常这个月份的孕妇要大上不少, 显得体态颇为臃肿沉重。

“从前钱院判给我们娘娘诊脉时, 倒也说过这个,说让娘娘节制饮食。只是我们娘娘,一会儿不吃便会盗汗,打颤,耳鸣, 眼前发黑,还有一次差点昏了过去。这才停了节食的法子的。”朗月解释道。“从前的几位皇子, 也都比寻常婴孩要大一些, 娘娘倒也生产得顺利。那钱院判便不再说提节食之事了。”

淑岚不由得暗叹, 这荣嫔娘娘还真是天赋异禀,虽然在糟糕的医疗卫生水平下,生的孩子存活率非常可怜,但是生产过程中却是顺风顺水,纵使胎儿要大一些,也都从鬼门关回来了,怪不得她表现得对钱院判的医嘱毫不在意的样子。

淑岚虽然不曾生育过,但她上一世家中有个姐姐,怀孕时便是胃口大开,时常喊饿,经常忽然想吃一样东西,便要立刻吃进嘴里,不然就会想得辗转反侧,抓心挠肝,非要把这样东西吃到嘴里才安心。

只因怀孕后新陈代谢升高,胎儿的生长也需要大量的营养来支持。孕妇便比普通人容易饿得多,若是不及时补充营养,便会因低血糖而头晕、昏迷,使自己和胎儿都陷入危险的境地中。

“张院使不知道,我生下长生后,他虽身量不小,却一直身子虚弱,整日里三病两痛的不断,十日里有七八日要叫太医。钱院判说是这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须得精心养着,方能养得大。”荣嫔叹息了一声,说话间又不自觉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看得淑岚心惊胆战。“所以,我怀这一胎,便一点儿都不敢亏了口,时时进补。无非是生的时候辛苦一些,总比生下来胎里不足体虚难养要好上许多。”

张怀的神情颇有些无奈,在桌子上摊开了纸笔,又问:“那除了这些糕点之外,娘娘平日的膳食还吃些什么?”

掌管荣嫔的大宫女疏星答道:“我们娘娘平日里吃完了糕点,便要歇一个时辰,午膳为了补身子,除了例行的鲤鱼汤,肥羊煲,和红烧吊子外,两天进一次红烧黄鳝,晚膳便是在午膳之外,再加一品白玉蹄膀……”

她如数家珍,但这时不光张怀,连淑岚都觉察出不对劲来了。

虽说孕妇需要补充营养,但这菜谱显然已经超过了补充营养的范畴,简直到了营养过剩的地步了。想必是荣嫔生下一个体弱的长生后,便杯弓蛇影起来,也不嫌胎儿过大,开始越发毫无节制地进补。

“微臣想问荣嫔娘娘一句,小阿哥生下来后,可有肺弱之症?”张怀放下手中记录的毛笔,抬头问荣嫔道。

淑岚见荣嫔听见这四个字,猛地抬起了头:“没错。”

“小阿哥是不是一向见不得风,换季时容易风寒风热,发烧咳嗽之症?”张怀又问,语气中更添了几分笃定。

“张院使说得一点不错,钱院判从前说是胎里不足所致,不知张院使是怎么得知的?”荣嫔的口气中已经没了刚才的随意,而是添上了三分对张怀医术的敬佩。

淑岚也对张怀的笃定有些吃惊。据她所知,张怀从前一直坐冷板凳,几乎没有机会去侍奉怀孕的嫔妃,不知他的猜测因何而起。

“微臣翻阅大量医案,发现,孕妇吃得过多导致孕中胎儿过大,以及孕中患上消渴症的,产下的孩子都会有先天心肺不足的症状。故而猜测小阿哥是否也有肺部不足之症。”张怀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过微臣虽然明白其中有所关联,但个中原理,微臣还未弄懂……”

张怀不懂原理,淑岚却是略知一二的。孕妇孕期饮食不能盲目进补,必须控糖,不然极容易发展成孕期糖尿病;不光生产过程会变得更加艰难,还会对产妇和胎儿的身体造成极大的影响。

“医术药理,我一窍不通,张院使,你只说我这一胎还能救吗?”荣嫔听了张怀的话,哪还有耐心听他研究原理,便单刀直入地问了出口。

“荣嫔娘娘莫要着急,离分娩之日还有几个月,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张怀连忙坚定地表示,没事,能治!说完,又有些犹豫地开口:“只是……这治法,恐怕要艰难一些,要辛苦荣嫔娘娘了。”

“好,只要你说出法子来,无论是苦药汤子还是针灸,多艰难的法子,我都会配合。”荣嫔心系腹中龙胎的安危,回答得也十分干脆。

“无需开药,也无需针灸。微臣只要写下一张单子报给御膳房,让御膳房的人照着调整娘娘的膳食即可。娘娘若是能照着做,定能保肚子里的龙胎无恙。”张怀摊开一张新的纸,郑重地对荣嫔说道。

“好,那便麻烦张院使了。”荣嫔如此答应着,心中却想着,既非苦药,又非针灸,还会有什么难熬的?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次日清晨。

淑岚洗漱完毕,正准备用早膳。她特意嘱咐雪雁在小厨房给用猪肉、火腿、鲜虾和雪菜切末调成馅子,再包成半荤半素的烧卖上锅蒸。

淑岚见那热腾腾,吹弹可破的烧卖皮下,大块的虾肉若隐若现,极是诱人,正准备大快朵颐,便隐隐约约听到正殿有人大声说话。

“是不是吵起来了?”淑岚放下筷子,好奇地走到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

原来是荣嫔所在的正殿,此刻正有宫女来送早膳。

“是不是御膳房送错了?或是送少了?”荣嫔脸上还勉强挂着和善的笑容,一手轻抚着胃,似乎已经饿极了。“怎的只有这些?”

那送膳的宫女自然只是听吩咐做事,骤然被荣嫔问了,连忙急急地取了膳食单子去比对,这才面露难色地说:“回荣嫔娘娘,并没有送错,只有这些……”

她给荣嫔递食单的手都忍不住在发抖,要问为什么,自然是这宫里唯有受罚的嫔妃才会被削减膳食的分例。如今荣嫔娘娘还在孕中,往常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她的宫里的,这回想必是荣嫔娘娘不知怎么得罪了皇上,往日足有两三页的食单,今天只有一页,还只有区区二三行。

这嫔妃不高兴,自然是会拿下人出气的。那宫女一边暗叹自己倒霉,一边屏气凝神的地等着发落。

“好,食单和食盒放下,你们回去罢。”荣嫔也知道不关她们的事,挥挥手让她们放下东西离开。但她的勉强笑容也仅仅维持到两个宫女离开永和宫。

永和宫的大门一关,淑岚在偏殿都能听见荣嫔的声音:“这点东西,喂猫都不够!干脆饿死我算了!”

还有旁边一旁的朗月的声音:“娘娘,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你瞧瞧这都是什么菜?红枣人参清粥,八宝咸菜?咸菜都不舍得多给我盛一点!”荣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极其委屈,“我辛辛苦苦怀龙胎几个月,到头来连口肉都吃不上……”

“娘娘,昨日可是您亲口跟张院使说的,只要他出法子,多艰难您都配合,这才一日过去,您怎么就改了主意了?”一旁的朗月一边苦口婆心地劝着,一边把粥碗和咸菜碟一一摆了出来。“忍一忍罢,待到您平安产下阿哥,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荣嫔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空着肚子,难免心浮气躁,这才大吵大嚷了几句泄泄心火。

忽然,她抽了抽鼻子,像是闻见了什么似的,对朗月道:“你闻闻,是不是有什么香味?是谁蒸烧卖呢?”

淑岚一惊,想来是自己屋里的烧卖香气顺着门缝飘出去了,连忙偷偷合紧了大门,蹑手蹑脚地回到桌前开始享用起自己的四色烧卖来。

若是平时倒也罢了,她也不是藏私的人,这时候若是将这热腾腾的肉烧卖送去了荣嫔那,无异于害她,成为她的漫漫减肥路上的第一块绊脚石。

荣嫔闻着那味道没了,只当是自己太饿了闻错了。再低头看看自己面前这碗照得清人脸的清粥,越看越生气。

“娘娘,还是喝点粥吧。”朗月劝道。

“不喝不喝,气都气饱了,端下去。”荣嫔把身子一扭,不去看那粥,兀自捧着脸生气。

“那奴婢可就真的收走了。”朗月叹了口气,把那粥往食盒里装。

荣嫔刚想再说两句闹别扭的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地响了。她连忙摆了摆手,“算了,放下吧。有点总比没有好。”

朗月将粥碗才一放下,荣嫔便就着咸菜开始喝粥,那粥煮得极烂,米粒朵朵开花,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喝了一碗勾了芡的开水。

淑岚只隔了半个时辰,就听见荣嫔在庭院里焦虑不安地转来转去,一边转还一边问:“什么时辰了?还有多久送午膳?”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