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

玄烨把从春溪阁拿来的小竹屉递给小路子, 小路子往里一看,小竹屉中还剩着一个蟹粉小笼包没吃。

往日这些随手的赏赐都只有师傅有份, 不想这次师傅不在, 竟然轮到了自己这样的小太监,小路子顿时感觉有种混出头了的感觉。

还没等他谢恩,就听见玄烨说:“把这个送去御膳房, 叫几个制面点的御厨仿制出来,朕明日早膳还要吃。”

见这吃食不是赏赐给自己的,小路子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还没转身出门,就见半天不见影子的梁九功从外面急匆匆地进了正殿。

“皇、皇上……”梁九功似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一路上连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

“怎么了?神色这么慌张。”玄烨抬眼看他,“气喘匀了再回话。”

梁九功在堂下跪了, 回道:“恭喜皇上, 太医院传来消息,钮祜禄庶妃有喜了。”

“哦?”玄烨手中茶盅一颤, 茶汤也溅出几滴。他颇有些吃惊。“此是当真?”

“千真万确, 是刘院使亲自诊的脉, 断不会有错。”梁九功答道。“此刻刘院使还在钮祜禄庶妃殿里,皇上可以亲自去问问。”

玄烨放下茶盅道:“备轿,朕亲自去绛云轩看看。”

钮祜禄庶妃的怀孕之事,虽然未正式晓喻六宫,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样的消息通过口耳相传,没多久就会人尽皆知。

春溪阁中, 佟格格正抱着个瓷罐子吃着淑岚新制枇杷蜂蜜饮, 甜而不腻, 清凉爽口,京城入了秋就干燥得紧,用刚下来的新鲜枇杷制这道甜品,倒是正好清火润肺。

“味道真不错!这几日总觉得燥得嘴里发苦,喝了这个倒是好多了。”作为忠实的食客,佟格格总是淑岚试菜的第一人。

淑岚点点头,如今是枇杷的季节,直接用鲜枇杷做甜品虽然也不错,但终究是不易保存,不如回头照着川贝枇杷露的样子,做了能长期保存的版本才好。

淑岚正在纸上记下这个念头,想着下次张怀来看诊时跟他商量一番,此时偏殿的门却被人呼啦一下从外面推开了。

淑岚和佟格格抬眼一看,来人竟是章嬷嬷。

章嬷嬷也是宫中积年的老嬷嬷了,此时却有些风风火火地直接进来了,佟格格有些吃惊地抬头看她:“章嬷嬷,怎么了?”

“格格,听说那钮祜禄氏,有孕了。”章嬷嬷一脸如临大敌的神色。

“消息可靠吗?”佟格格闻言,也放下了勺子。

“应该没错,消息是太医院张院判说的。”章嬷嬷回道。

“张怀……那这消息应该无误。”佟格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鲜有见章嬷嬷露出这样的表情,淑岚心中更是好奇起来,便脱口问道:“这钮祜禄庶妃怀孕,有什么特别的吗?”

之前马佳庶妃也怀孕了,也不见章嬷嬷如此如临大敌。

章嬷嬷深深叹了口气,给淑岚解释道:“若论及身份家世,宫里没有一个及得上钮祜禄庶妃的。开国功臣的孙女,又是鳌拜的干女儿,当初入宫时,除了辅政大臣的孙女赫舍里皇后,谁还能比她更尊贵?”

淑岚吃了一惊,若有如此累世功勋,那家世确实了得,恐怕连如今圣眷正隆的佟家都要让上三分。

想及此处,淑岚又觉得奇怪:不应该啊,这么显赫的家世,在宫中岂不是横着走的存在,怎么倒觉得她存在感很薄弱呢?要知道,郭络罗庶妃的母家仅是官居三品,就够她在后宫趾高气扬了。

她努力想了想,竟想不起钮祜禄庶妃的清晰面容来。

“我怎么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淑岚放弃了思考,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了章嬷嬷。

“钮祜禄庶妃似乎自小体弱,此从当年在皇后之争中败下阵来后,这么多年来一直深入简出,行事也低调简朴,也并不与别宫嫔妃有过多的往来。”章嬷嬷答道,“除了年节筵席,她一般推说身子欠安不来参加。贵人不记得也很正常。”

淑岚心下了然:体弱多病之事也许是真,但深入简出就颇有些低调避祸的意味了,怪不得她亲爹和干爹倒台时都没有殃及她。

佟格格听了这消息后,只是怔了一怔,然后又开始低头吃起了枇杷蜂蜜饮,倒是章嬷嬷有些急了:“格格啊,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在这儿慢悠悠地吃甜点?”

佟格格又舀了一勺送进口中,舔了舔勺子才望向章嬷嬷道:“她在宫中熬了这么多年,一朝有孕,也是她的福气。”

章嬷嬷见自家格格一副不开窍的样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如今先皇后已经薨逝三年,前朝大臣们议论立后之事吵个没完,您也该上上心,不如近日您就回了皇上,让夫人进宫探视?”

“且不说这前朝之事,我如今身居后宫不能探听,嬷嬷既然知道如今立后之争吵个没完,我自然也在风口浪尖。若是这时召额娘入宫探视,岂非让皇上疑心我与母族勾连,图谋后位?”佟格格望向章嬷嬷说道。

“这……”章嬷嬷被这骤然一问,问得愣住了。

“佟家虽然如今得蒙圣宠,但比起当年的鳌拜、遏必隆如何?”佟格格又一问,直接问得章嬷嬷心中一凛。

这话说得更加明白了:当年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一个落狱后囚死在牢中;一个落狱,虽然晚年得以赦免,最后还是死在了病中。

连辅政大臣都落得如此境地,何况佟家?若是佟家把手伸得过长,难保不会步了这二位的后尘了。

佟格格叹了口气,又道:“自曾祖一辈为大清卖命开始,我的曾祖父,伯父,都为佟家荣耀的延续而战死沙场。而我的姑母和我,虽为女子,不必在沙场之上建功立业,但也被送入后宫之中,苦心经营。若在风口浪尖上落了人家的话柄,那赔进去的便不是我一个,还有可能危及整个佟家。”

章嬷嬷刚才心急火盛,如今听自家格格这样一说,心中如被泼了一盆冰水般,顿时清明起来,心中也有些后怕。

佟家的盛宠来之不易,她身为佟家家生的老奴,自然是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淑岚在心中暗暗点头,她此时对佟格格又多生出几分敬佩来。多少功臣之家被眼前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迷了眼,便以为这荣宠能万世不绝。殊不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世事常理罢了。

佟格格自入宫时,就是众人瞩目。在别人眼中,她是先太后的侄女,又有佟家的靠山,虽入宫后称作格格,分例地位却至妃级,不仅如此,还在管理后宫方面颇受皇上和太皇太后的重视。若是换了旁人,早就自己以皇后预备役自居了。而佟格格却如此谨守本分,从未行差踏错,想必是家中自小家中耳提面命,教她的在宫中的明哲保身之道。

“但……若是皇上真的立钮祜禄氏为皇后呢?”

“若皇上真起了立后之心,又怎是我能干涉得了的?我毕竟入宫时日不多,也根基未稳。且避其锋芒,以待来日吧。况且,皇上和太皇太后不是还没正式宣布要册封钮祜禄氏吗?也不必听了些风言风语就自乱阵脚。”佟格格一边用小勺刮起碗底剩余的枇杷蜂蜜放入口中,一边神色自若地说着。

章嬷嬷望着自家格格,才入宫几个月,她便与在闺阁中当娇贵小姐的样子大不相同了。平日里只当她没心没肺,吃吃喝喝,倒不知她在心里暗中藏了这些心思。

见她如此,章嬷嬷心中又是欣慰,又有些心疼。

章嬷嬷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佟格格又露出平日里的笑容来:“嬷嬷也别干站着了,这枇杷极好,个儿大,水份足,嬷嬷也去取几个吃吧,入秋人心浮躁,吃了枇杷也可消消火气。”

章嬷嬷听自家格格不欲再说此事,便也应了一声出门去了,一开门倒与正要进门的大公主撞了个满怀。

“大公主来了。”章嬷嬷把大公主让进了屋,又自出去关上了房门,去小厨房给大公主准备茶果点心了。

大公主这会儿刚写完了大字,左看右看不见屋里有人,便自己拿着写好的大字一路找到了这里。

“额娘和淑岚姐姐悄悄躲在这里,一定又在偷偷吃好吃的,宣琬也要!”大公主嗅了嗅空气里的甜味,扑上了佟格格的膝盖,扭来扭去地撒娇。

淑岚见佟格格把宣琬抱上了榻,一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一边检查她今日的功课。刚才的谈起后位之争时的严肃神情已经是一扫而空,脸上终于漾起笑模样来。

淑岚想起佟格格曾提起自己幼年时入宫随命妇们探视请安,总觉得姑母眉间有散不开的愁绪,只有她赖在姑母膝下胡闹时,才得见她露出些许温和的笑意来,曾经不解其中意,如今却懂了。

宫中长日寂寞,而高居凤位之上的皇后,既要为后宫表率,又要管理六宫琐事,万事费心筹划。想必这最可以解深宫无聊苦闷的,就是看儿女绕膝,稚子成人。

皇上自小出宫避痘,先太后想必生前最意难平的就是这骨肉分离之苦;而佟格格入宫不久便有了大公主的陪伴,也许要比她的姑母要幸运得多。

淑岚在心中说。而且不止宣琬,以后你还会养育很多的孩子,会有很多可爱的孩子围着我们叫额娘。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