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
对内务府和护军营的人来说,打点康熙出巡所需卤簿、仪驾完全是一件驾轻就熟的工作,从康熙下旨后不过短短一旬,所需物事基本上已经准备妥当,可以随时出发。于是,康熙又确认了一次留守人员的名单后,便带上嫔妃和儿子出发了。
皇帝不在,一年一度在乾清宫举行的除夕家宴、国宴、亲藩宴等活动全部取消了,只有皇太后在慈宁宫里召了还留在宫里的嫔妃、小阿哥和小格格们开了一个简单的家宴,而四阿哥等已经住在宫外的皇子们则是往慈宁宫送了礼了,提前会个面就出去了,并没有逗留多久。
这个新年,从表面上看,京城的气氛还算得上平和热闹,没有什么烦心的事,而实际上,还是有些人家过得并不愉快,绰尔济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三贝勒胤祉的心腹兼手下,只要不出差错,他也是一个可以平平安安混下去的人,可是这几年三阿哥的心思愈发大了,动作也愈发没有收敛。这个可以理解,同一个爹生的,没道理你能想那啥啥,我却只能安份守已地混吃骗喝等死,可问题是就算你想做那等子事,你也得有那个资本,不然岂不是给人看笑话吗?
绰尔济看着屋里的另一个人,叹道:“早些年大阿哥动作频频,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将贝勒爷的心思弄活了。可如今大阿哥偃旗息鼓了,三阿哥还在这儿闹腾着,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极不踏实。”
费扬古——三阿哥的岳父同叹道:“三福晋早些天回娘家探望她额娘时,透了些口风出来,似乎三阿哥还跟八阿哥有些不对付,你说,这,唉!”
说起八阿哥,绰尔济就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贪墨河道银子,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跟三阿哥是一毛毛的关系都扯不上,可好死不死的是,那几个自作主张的家伙要么是三阿哥名下的包衣,要么就是三阿哥举荐上来的,皇上彻查起来,三阿哥……死不至于,但刮下一层皮那是绝对的。
怎么就留下那么大的把柄在帐册上呢?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项到当事人粗心大意,没有处理干净。绰尔济道:“咱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往坏的方向发殿,却什么都不做吧?你可有什么好的主意?”
费扬古摇了摇头,道:“行兵打战我行,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还真处理不来。”
绰尔济知道费扬古真不擅长这类事情,他只是抱着一丝可能性去询问,现在得到这个答复,失望是有一点儿,但并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此时,他在琢磨另一个问题——这件事,到底是不是有人特意设下的局?纵观满朝上下,嫌疑最大的人选只有两个——皇太子和大阿哥,可是他们翻来覆去地查了好几遍,还是找不到这两人掺合这件事中间的任何证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绰尔济只希望,三阿哥可以顺顺利利地渡过这次难关。只是,天不从人愿,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他完全没有想到,三阿哥私下里写的那封信在不久后会将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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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仔细地又查看了一遍手中的资料,看完后,眼里不禁透露出有趣和看戏的意思。打从心里说,他对三阿哥并无多大的恶感,即使小时候有过一些不愉快,但那些不愉快还不值得他想方设法地特地去整死对方。调查贪墨银子一案,一是尽他的本份,二来嘛,确实有些看戏的意味,生活太无聊了,总得找点乐趣来调剂一下。
本着这个念头,胤禩决定,等康熙下个月回京后,他就找机会将这件事捅出去,也让康熙烦恼烦恼。想到这里,胤禩心情大好,归整好一切杂琐的文件后,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打算直接过去悦然楼,今天晚上有人约他在那儿见面。
悦然楼的规模不小,一座三层高的大楼,无论是装修还是门面,均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事实上,冲着胤禩现在的身份,能叫他出来的人基本上都不会自降身份地将地点定在那些不入流的小饭馆。胤禩一到悦然楼的大门,就马上有人迎了上来将他请到楼上的雅间。
刚出正月,天气还是挺冷的,包厢里布置得暖洋洋,桌面上还热着一壶酒,不过屋里面却是空无一人。胤禩奇怪地问带他上来的人:“你家主子呢?还没到?”雅尔江阿一向很准时,鲜少有迟到的时候。
“主子说了,他突然间有急事,可能要晚上一刻钟才能到,怕您不知道担心,这才让小的在这儿候着。”那人恭敬地说着,然后打了个千就退到了门外。
胤禩了解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径直坐下,拿起酒壶帮自已倒了一杯酒,轻啜起来,心里则在猜想着雅尔江阿叫他出来的原因。虽然他跟雅尔江阿有过交易,但私底下的交情并不深,而现在除了策旺阿拉布坦进犯哈萨克之外,朝中还算得上平静,他实在是想不到雅尔江阿找他能有什么事。
胤禩分析了好一会儿,见还是理不出任何头绪,便抛开了,反正等下就能见到本人,皆时一谈就什么都清楚了。这时包厢的房门打开了,进来的正是雅尔江阿,只见他歉然道:“抱歉,我来迟了。”手中还拿着一个深色匣子。
“没什么,坐。”胤禩一边斟酒,一边揣摩着对方手中的东西莫不是这次谈话的主要内容?又问,“你找我找得这般急,可是有什么急事?”
雅尔江阿端起酒杯的动作在空中不经意地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饮完杯中的酒后,他才看向胤禩,眼里多少有些无奈:“放心,我不是来找你帮忙的。”
“哦……”
雅尔江阿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几天后就要回奉天,下次回京可能要去到半年后,那个……”
胤禩以为他是来向自已告别的,多少有点意外,这种小事在公共场合见面后提一下就是了,实在用不着这么慎重。他没有多想,只是道:“那就先祝你一路顺风。”
雅尔江阿嘴角一抽,颇为纠结地叹了一口气,道:“谢谢。还有,二月初十,也就是七天后是你的生辰吧?”将桌面上的匣子推过去,“那一天我应该会在回奉天的路上,这是提前送你的礼,一个小玩意,希望你不要嫌弃!”
呃——说真的,要不是雅尔江阿这么一提,估计要到了二月初十,胤禩才会想起来那天是他的生日,意外归意外,不过他还是笑着道:“你有心了,多谢。”
雅尔江阿当场打开了盒子,里面躺着一把华丽小刀,造型十分独特:“看看,觉得如何?”胤禩可有可无地拿起匕首头摸西捏的,很快就发现其中的特别,他试着在柄首处的宝石往下一按,然后沿顺时针的方向旋转,一小块钳着宝石的渡金铁片脱落下来。
胤禩手中动作不停,嘴角一勾,有点意思了!不大一会儿,华丽精致的小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堆零零碎碎的装饰品,如扣子或者腰饰什么的,将这些东西别在衣服上单身深入敌营,那就相当于拿着武器在目标人物底下晃着,挺不错的构思。
“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胤禩好奇地抬起头问道。
雅尔江阿却是惊奇地道:“你是怎么看出这里面的诀窍?”太吃惊了,他只想着送刀的话可能会更符合胤禩的喜好,可没想到这把看上去华丽的小刀居然会做得如此精巧。
胤禩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雅尔江阿见他如此,便道:“是我在一家店里无意中看到的,可是这把小刀的具体来历,当时那个店家也说不清楚,似乎是从南边传过来的。”他见胤禩很喜欢的样子,心情也好了起来,“看来我这份礼总算是送对了。”
胤禩又将零件整合成小刀后,他直接揣进怀里,点头道:“我很喜欢,谢谢!”这次的道谢带了几分真心,不过胤禩不喜欢欠人人情,便决定以后有机会的话他就选份合适的礼物还回去——他已经忘了这把小刀是人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到了二月初十这一天,胤禩还是收到了不少贺礼,就连皇太后亦有所表示,胤禩随手拿起一个翡翠白菜玉雕看了几眼,就吩咐人将它们全部锁入库房。
没过多久,御驾回京了,从一行人脸上显现出来的神情可以看得到,此次出巡,效果还是让人满意的,康熙召集留守的诸皇子时也说了:“蒙古各部皆对策旺阿拉布坦所行不满,驻军防守甚严,武器精良,可稍稍放心矣。”
众人皆附和,惟有胤礽在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露出了极其不满和遗憾的神色。
这天,胤禩接到康熙传召要他去西暖阁问话,他想了一下,让传旨的太监在门外稍候后,回头拿上几本折子,准备将河道的事情趁着今天的机会报上去。
跟着小太监来到西暖阁外面,胤禩敏感地发现气氛不大对,忙扯住小太监,塞了一颗东珠过去问:“除了我,皇上可有召其他人过来?”
“是,刚才奴才奉命去您那儿时,太子爷、直郡王、李光地大人和张廷玉大人就已经在里面了,至于后面的,奴才就不太清楚了。”小太监收下东珠,回答得极为爽快。
胤禩微微皱了皱眉,很快就整理好情绪,进了屋里,等请完安后眼角一扫,恩,连前任吏部尚书苏赫都来了,难不成还真出了什么大事?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在上头的康熙已经开始问话,声音冰冷:“胤禩,朕这里有一本折子,是江苏巡抚郭绣递上来的,你看看。”
李德全赶紧双手接过帝王手中的折子,然后转交到胤禩面前。
胤禩接过折子,好奇地打开一看,一阵无语。此时康熙又说:“看完了?”
胤禩道:“是,儿臣已经看完了。”
康熙一顿:“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给朕听听。”
胤礽眉头一跳,他最熟知康熙的喜怒,这种平淡无波的语气,代表着——康熙是真的生气了!那折子他有看过,虽然言词凿凿,但几乎全是猜测之词,并无明确的证据,康熙不会看不清楚的,这样一来,那又是为了什么?
胤褆站在胤礽旁边,见他神色有点不对,赶紧扯了一下他的袖口,示意他小心些。胤礽被这么一打扰,马上就拉回心神,继续端正地站着,抽空朝胤褆递了个安心的眼神。
而另一边,胤禩仍在道:“儿臣以前主管吏部,官员的任免具是按着章法来的,并无任何包庇,郭绣的折子上只说‘疑是’儿臣之手,并无确定证据。再者,阿坤、恩绰和萨那克等人的职位并非儿臣一人之意,当初是……”
康熙听完后,转向另一个人,“苏赫?”
苏赫道:“八贝勒说得极是,当初奴才……”赶紧证明他们的清白,一切都是郭绣的污蔑,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康熙的脸色松动了一些,道:“所谓空穴来风,以后你们办事更要小心,万不可再让有这些流言。”
“是。”胤禩应下了,随后又道,“儿臣还有一事待皇上圣裁,请皇上过目。”说着,就将手中的几本折子递了上去。他心中冷笑,三阿哥以为玩出这一手他就不敢将事情说破?三阿哥抢先一步将那些出事官员同他扯上关系,并且让郭绣捅到皇帝面前,说他跟阿坤等人有勾结,收银赠官,这样一来,他把河道贪墨的折子往上一递,无论康熙信不信,哪怕日后查清事实的真相后,他也绝对脱不了牵连。
往小的说,是他识人不清;往大的说,是他不满三阿哥所为想要报复回去。不管哪一样,他在康熙心中的印象都会马上下跌。
果然,康熙看完这几本折子后,本来稍有缓和的脸色又紧崩得吓人了,他怒不可遏地道:“胤禩,你折子中所说之事可是属实?”
胤禩低下头,道:“不敢有半句虚假。”
康熙更怒了,郭绣上的那本折子,他自然不会全信,可多少也有点怀疑,那几个人当初是胤祉举荐上来的,怎么又跟胤禩扯上关系?帝王的疑心一向很重,只要有一点点矛头,很快就能生根发芽,所以,康熙不由得猜想胤禩是不是真的借着在吏部的方便做出倒卖官职之事,就像以前的明珠和索额图一样。
于是康熙召来相关人士一问,很好,跟胤禩没关系,在这个时候康熙也明白了,只怕这回是老三动的手脚,原因——恐怕就是河道那两笔下落不明的款项。胤禩的动作他很早就知道了,不过他一直没有出声,就这么让人查着,在他的想法中,这种繁琐的案子少说得花上几个月,查出来后策旺阿拉布坦那边也早已尘埃落定,那么他就可以腾出手来解决河道的事。
只是,胤禩突然来上的这一手,弄得康熙有些狼狈,心里便开始迁怒上了。另一方面康熙也有点心惊,他从来不知道,胤禩的能力会这般强悍,不过短短月余,就将前因后果全部查得一清二楚,日后,他若有心……
“你所说的那几个人都是刚才郭绣弹赅的官员,他前脚刚上折子,后脚你这边就告了他们一状,可真是巧啊!”康熙继续迁怒道。
胤禩淡淡地说道:“事情就是这么巧,儿臣也没办法。”
“你……”康熙顿了下,却是对其他人吩咐,“你们都下去,胤禩,你留下。”
屋里的闲杂人等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清空了,胤礽经过胤禩的身边时,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却只瞥见对方那淡然的眼神,心下一叹,默默地走在了最后面。
康熙看着胤禩目光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深思,以前他只觉得这个儿子说话行事有时会过于偏激,但本心不坏,可从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他的心思不免有些重了。
八阿哥和简亲王世子、裕亲王世子、马齐大人等交好甚密。
一句话,不轻不重,此时想起来,康熙只觉得如哽在喉,不痛快极了。他不喜朝臣结党私交,同样的,看到胤禩同宗室皇亲和朝臣们这般亲近,也像有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上。皇权帝位,绝不容许任何人私觊之。
偏偏,胤禩在此时开口道:“儿臣还有另一事,是关于江宁曹家,曹家以接驾的名义,亏空了国库近三十万两的银子,儿臣已经将数目全部整理了一遍,请父皇过目。”他从袖口又拿出一本折子再次递了上去。
康熙眉头一紧,拿起折子翻了几下,“照你的意思,曹家要归还亏空的银子,否则就……抄家抵债?”
胤禩回想了一下折子的内容,他是没明说,不过倒是有这个想法,于是颔首道:“儿臣认为此法可行,曹家打着接驾的名义私用国库的银子,于情于理都应该填补上。”
“不行。”康熙想都不想就驳回了,“曹寅不但是朕的伴读,情分不比寻常,现又任江宁织造和暂管江南盐务,哪能动不动就抄家?而且曹家老太太更是朕的乳母,朕这样做,岂不是让曹家寒心?”
胤禩暗暗翻了个白眼,凉凉地说道:“那照父皇的意思,是要我们拿着老百姓交上来的钱供曹家挥霍罗?”
康熙气得一阵气喘,“放肆,你这是在拐着弯说朕昏庸无能、不顾百姓生死吗?”
胤禩道:“儿臣没这个意思,父皇您多心了。只是曹家的事,最好还是得尽快有个决断,毕竟,再这么下去,他们亏空的银子只会越来越多,若其他官员有样学样……”一顿,“其实现在就已经有很多官员以各种名义来向国库借钱,这等歪风不可再助其长……”
“闭嘴!”康熙一拍桌子喝道,做了几十年的皇帝,颜面全失的感觉已经让康熙气得几乎没了什么理智,再加上前几次胤禩的出言顶撞,火气一上,说出来的话自是狠到了极至:“目无君父,不忠不孝,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跟朕说话的,简直比太子还猖狂。你额娘不过是辛者库贱籍出身,她就是这么教你的?果然是卑贱之人,不知礼仪廉耻,你……”
听到这里,胤禩的眼神完全冷了下来,龙有逆鳞,触之必怒,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他无法将良嫔当做真正的母亲去敬爱,但多年下来,他也绝不容许有人随意地诬陷羞辱她,特别是这个人还是康熙。他抬起头,不再掩饰脸上的冰冷和嘲讽,“父皇此言差矣,我额娘若是卑贱之人,那么宠幸了我额娘的你,又是什么人?”
这话一出,可是真正地捅到了马蜂窝。
“放肆!”康熙气得身子晃了几下,“你……逆子,早知如此,当初良嫔刚生你下来的时候,朕就应该,应该……”
“应该如何?掐死我吗?可惜,你晚了十九年。”胤禩冷笑地接过康熙末说出口的话,既然已经撕破脸,他也没兴趣继续待在这里讨嫌,“我想父皇此时必是不想见到我,儿臣告退。”语毕,转身,不再留恋地走出了乾清宫。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劈里啪啦”破碎声,胤禩抬头看着又飘起了雪花的天空,心想是时候做出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