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母亲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大骂医院不是人,害死了她儿子,还要将他开膛破肚, 害他死后都不得安宁。
院领导和其他人好言相劝,好不容易才把人劝得先回去休息了,死者的父母怕医院趁他们不在, 真的悄悄给他儿子解剖了, 想要把儿子的尸体也带走。
但他们家有其他的亲戚赶来了,说不能接走, 这一走医院就不认账了, 必须得让医院赔钱才能把人接走。
这么一来, 倒是给医院这边留下了余地。
不过院领导的意思, 还是想要息事宁人,赔钱了事的,这事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林辰歆却怎么都不同意:“赔了钱, 就意味着我们承认是我们医院的失误造成的病人死亡, 这对我们医院的声誉是很不利的, 传出去别人不会说病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死亡,只会说是我们医院治死了人。”
“还有我们才刚推出的做胃镜的这个项目,以后别人一说起这个, 就说做胃镜是会死人的, 还有多少人敢做这个检查?这会耽误了多少病情,这么一个先进、有用的医疗项目得不到推广, 大家不会觉得很可惜吗?”
“还有一点,杨医生, 你愿意承认是你的操作失误造成病人死亡的吗?如果我们医院认了这件事,你以后还有勇气继续给病人做胃镜吗?”
陈医生垂着头沉默良久:“我不敢。”
“所以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一名优秀医生因为这件事而一蹶不振, 断送了他的前途吗?”
“我不能,是我提出要给这名病人做胃镜,并且是我带他来找陈医生的,我必须要为这件事负责,我也相信一个胃镜的操作绝对不可能引起这样的大出血,一定是病人本身存在的问题,我必须要查明这个真相。”
张院长有些头疼,虽然他也承认,她说的这些话很有道理,可这孩子,为什么偏偏要这么执拗呢,其实这件事可以说跟她并没有任何关系,就算医院道歉,赔钱,会受到牵连的也只是负责做胃镜的杨医生,她根本就没有站出来的必要。
张院长是把林辰歆当成自家晚辈的,自然不想把她牵连进来,想要说服病人家属答应解剖并不容易,跟严重的是,如果解剖了,最终却还是找不出来死亡原因,或者说大出血就是由于做胃镜造成的,那就更没有办法解释了。
“现在的问题是,死者的家属不同意,我们也不能硬来啊!”张院长说。
“那是不是死者的家属同意就可以了?我去说服他们,我相信,比起赔偿,他们还是更愿意弄清楚儿子死亡的真相的。”林辰歆说。
从他们刚才的表现就可以看得出来,后面过来的那些亲戚,可能更看重的是经济赔偿,可是对死者的父母来说,绝对是真相更重要。
张院长叹气:“唉,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固执呢!”可是他也知道,如果她不是一个如此固执的人,她也就不是今天的林辰歆了。
她这样的性格是一把双刃剑,既成就了今天的她,将来也有可能会毁了她自己,但他知道,无论如何,她都是不会后悔的。
“让我去试试吧!如果最后不能找出死因,一切后果我一个人承担。”
张院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你去试试吧,如果对方同意的话,那这个解剖手术……”
虽然医生们在学校学医的时候,都上过解剖课,可他们都不是法医,让他们做手术可以,解剖尸体的话,心理上还是会有点障碍的,应该没有哪个医生会愿意主动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我来做,可以请其他医院的权威人士全程监看,确保结果的真实性。”林辰歆毫不犹豫。
张院长无奈点头:“最多只能给你明天一天的时间,如果不能说服死者的家属,那就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进行和解赔偿。”
这个时候医院的太平间是没有冷冻装置的,海岛上哪怕是一月份,天气也不会很冷,尸体根本就不能存放太久,必须尽快下葬。
林辰歆点点头:“谢谢院长,我会尽力的。”
按照死者之前登记的时候留下来的地址,她果真上门去找死者家属了,杨医生想要跟她一起去,被她拒绝了:“现在家属应该不怎么想见到你,你出现可能反而会激起他们的逆反情绪,还是我自己去吧!”
她一个女人,不会给人带来太大的威胁感,可能会好说话一些。
其他医生都有些欲言又止,特别是科室里最崇拜林辰歆的小许医生,更是差点儿就开口说要陪她一起去了,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她必须抓紧这仅有的一天一夜的时间。
林辰歆没有直接去死者乔初民的家里,而是先去走访了他的单位同事、领导,还有他的同学、朋友。
他不仅仅只是一名死者,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林辰歆的容貌和学识、气度给她带来了很大的便利,这样一家家地走访虽然辛苦,但她造访的人家态度都很好,也愿意跟她说一些关于乔初民的事情。
她很快就拼凑出了乔初民的生平,这是一个为人和善、积极上进、乐观开朗的年轻人,跟同事朋友的关系都很不错,工作上表现也比较突出,如果不是突然出了事,马上就要被提升为小组长了。
他还非常热情,讲义气,上学的时候,曾经帮被欺负的同学跟校外的小混混打过架;工作之后,也曾经替被挤兑的同事出过头。
甚至还因为帮路人抓小偷而得到过派出所的嘉奖。
这是一个好人,可是疾病却并不曾因为他是一个好人而放过他。
林辰歆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家属院里黑黝黝的,只有她面前手电筒的光亮,家里也没有人点了一盏灯在等她回家。
突如其来的思念入潮水般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如果沈焰在就好了。
如果沈焰现在在家,她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他会照顾好自己,用热水、热饭和热汤来抚慰她冰冷疲惫的躯体和心灵。
还可以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告诉她,不管遇到什么,都不用怕,有他在呢。
在认识沈焰之前,林辰歆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是一个会脆弱,希望有一个有力的怀抱可以依靠的人。
推开屋门,开了灯,迎接她的,是小鸡们饥饿的“叽叽”声,虽然有点吵,但也给这个安静的房子带来了一份热闹。
她笑了笑,抓了一把米撒进去,又把盛水的小碟子换了干净的水,一边烧水一边拿起饼干桶,胡乱吃了几块饼干算是填饱了肚子,然后洗了个澡便上床睡觉了。
抱着带着沈焰身上气息的枕头,林辰歆依然睡得很好。
她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当她认为一件事情应该做,值得做的时候,她会全力以赴,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好它,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或许会有遗憾,但不会有后悔,因为她知道,她已经竭尽全力了。
第二天林辰歆一个人来到了乔初民的家。
很好找,门框上挂着黑纱的那一家就是了,屋子里摆着乔初民的遗像,燃着线香,一屋子烟雾缭绕的。
屋子里的人手臂上都系着一圈白布,哭声震天。
林辰歆被拦在了门外,是乔家之前去过医院,叫嚣得最大声的一个亲戚:“哟,这不是军医院的医生嘛,我侄儿都被你们害死了,你还来干什么?”
林辰歆轻轻推开他横在自己面前的手:“我来给乔初民上柱香。”
也许是她的语气太过镇定,那人竟然有些怀疑自己该不该拦着,就这么让她走了进去。
乔初民的母亲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伏低身体嚎啕大哭:“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丢下我们走了啊!”
林辰歆走过去,取了三根香,在燃烧着的油烛上点燃了,朝着遗像中年轻的男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插在前面的香炉上。
最后走到死者父母的身边,蹲了下来:“叔叔阿姨,请节哀。“
乔初民的父亲看了她一眼:“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把初民接回来?”
“乔初民同志是个很好的人,小学的时候,他捡到过一包钱,因为担心失主回来找不到钱会难过,他硬是饿着肚子在雨中等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把钱还给了失主,那是别人的母亲到医院治病的救命钱。”
“初中的时候,这条街上的孤寡老人在家中突发急病,是他发现了,在求助无果的情况下,瘦小的他硬生生背着老人跑了好远的路,把人送到了医院,救了老人的命。”
……
林辰歆一桩桩,一件件地复述着乔初民曾经做过的好事,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有的人活了很长的一辈子,帮助过的人都不如他那么多。
有人能记住自己的儿子,记得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过的痕迹,乔家夫妇很欣慰,但也哭得更伤心了。
“他做过那么多的好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说没就没了,他那么相信医院,相信医生,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们帮他了吗?”
林辰歆垂下头:“对不起,是我们不好,没能救得了乔初民,可是,叔叔阿姨,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确实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同意尸体解剖,一起查清乔初民同志死亡的真相。”
乔初民的母亲一听就愤怒起来,情绪激愤之下,用力地推了一把林辰歆,将她推到在地:“滚,我们这里不欢迎你来!你们别想动我儿子一根寒毛,不然我跟你们拼了!”
其他的亲戚连忙赶过来,拉起林辰歆就把她往外推。
脾气好些的只是让她赶紧离开,不要再来添乱了,脾气不好的,直接就开骂了,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林辰歆被人拖着往外走,到门边的时候死死地用力扒住了门框,朝里面喊:“叔叔阿姨,我知道你们不是贪图那点赔偿的人,不管赔多少钱,都填补不了你们的丧子之痛,你们只是想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可是对他来说,难道不是查明真相才是最大的公道吗?你们就忍心让真相随着他一同入土,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吗?”
“人都死了,知不知道那些有什么打紧的,还不是你们医院想要推卸责任。”亲戚们说。
“丧尽天良啊,人都死了,还要这样折腾,你们这是想要气死他爸妈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查出来是我们医院的责任,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的!可是如果乔初民知道,因为他的这件事,不仅仅毁掉了一位年轻的医生的前途,还让更多本来应该能够从这项技术中得到救助的病人失去希望。他是那么善良的人啊,他能走得安心吗?”
乔初民的母亲捂着脸:“别再说了,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乔家的那些亲戚们终究还是把林辰歆给赶出门去了,还指着她的脸威胁:“别再出现在乔家,否则的话我们见一次打一次,告诉你们领导,赶紧该道歉的道歉,该赔偿的赔偿,别耽误我们办后事。”
然后纷纷去安慰老俩口:“别听她的,他们就是不想出钱,在推卸责任呢!这事咱们一定要跟他们杠到底。”
林辰歆站在门口,不顾众人的阻拦,最后喊了一句:“叔叔阿姨,我知道你们跟乔初民一样,也是善良的人,我知道你们会想通的,我和乔初民在医院等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