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时候, 江大嫂终于临盆了。
这时候村里人都没有去医院生孩子的习惯,全都是在家里生。
村口王奶奶做了几十年的接生婆,手法最是娴熟,一双眼睛又毒又辣, 听到江大嫂捧着肚子喊”闺女要出来了”的时候, 笑呵呵接了一句,
“男女都是宝儿, 多子多福嘛!”
江大嫂听了不乐意, 人家就想要个闺女, 你偏得说啥多子多福,这不是给人添堵嘛!
可她肚子疼得厉害, 也就没心情纠正王奶奶的话了。
这是江大嫂的第二胎,生的可比一胎的时候顺畅多了, 进了产房没多久,就听到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
”生了,是个带把的!”
王奶奶的报喜声刚传出来, 虚弱力竭的江大嫂立马出声反驳,
”咋可能啊?我明明怀的是个闺女啊!”
她这胎的反应和上胎完全不同, 皮肤又好又爱辣,肚型也和原来完全不一样,咋可能又是个儿子呢?
”不是看错了吧?”
江大嫂不信。
刘翠梅也跟着进了产房,这时候已经把孩子接了过来, 洗干净,穿上了提前准备好的小衣服,裹进了包被里面。
”哎呦, 我二孙子出生啦!咋能看错呢, 就是我二孙子!”
江大嫂一听这话泄了气, 连刘翠梅抱过来的孩子她都不想看了。
咋又是个儿子,她明明想要个闺女!
刘翠梅见江大嫂这幅样子,出言安慰,
”儿子多好啊,咱农村都喜欢儿子,儿子多了壮劳力多!”
虽然她也十分想要个女儿,但生了四个儿子之后,她就已经习惯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了。
江大嫂听了心里熨贴了些,头偏向一旁,跟婆婆递过来的孩子贴了贴脸。
是她生的孩子,她哪会不喜欢,只不过一直期待是女儿,最后生出个儿子来,心里有些失落罢了。
刘翠梅早就看开了,就像人家说的,老江家可能是祖坟建在了和尚庙上,她就没这个闺女命,好在现在有了灿灿,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
江灿灿听说二表哥春来如约而至,把提前准备好的小礼物送上,一个小巧精致的小银锁。
江春来从小心里就有个疙瘩,哥哥春明有一个银锁,他就没有。
为了这个总是说家里人偏向哥哥,要不为啥不给他也准备一个?
这事其实咋说呢,也都是赶巧了。
江丰年兄弟几个,每个人都有把银锁,那是江明启老爷子用父亲留下来的银锭子偷偷给几个儿子打的,后来哪还有这个了啊。
也多亏了江明启的爹是地主家少爷的书童,从根儿上讲,那是受剥削的贫苦人民,也就没人来家里翻这个。
要不然,就这东西都得好好交待交待来处。
东西没被翻走,但江丰年也不敢戴了啊,藏在了床底下的石头缝里。
结果江春明刚出生的时候见天闹病,卫生院去了也不见好,只能琢磨点其他的法子。
听人说得需要点贵重的东西压一压,这才把银锁取出来,给春明戴着了。
二表哥春来出生以后,皮实又好带,壮实的跟个牛犊子似的,自然也就没人去想这银锁片的事,没想到竟然成了孩子的一个心结,总觉得家里人不看重他。
江灿灿早早就想到这事了,老早就跟沈永强打了招呼。
虽然现在还不允许金银买卖,但做生意的总是有些门道的。
这不,沈永强上次来这边走班,就把江灿灿托他买来的银锁片带了过来。
”我说给你做大点,做厚点吧,你偏说不用,这么个溜薄的银锁片,回头哪天再给弄折了!”
沈永强紧着火车停靠的时间抓紧跟江灿灿说话。
别看他们来来回回只做了几次买卖,但这一出一进的,可是赚了不少钱了。
要他说就大方点,干啥整的扣扣搜搜的。
江灿灿白了他一眼 ,这人就不懂了吧,她要是给春来的银锁比春明的大,春明又该有意见了。
这家里人口多,第一就是要一碗水端平,要不以后且有事呢。
不过她算是这里面的另类了,得到了全家人明目张胆的偏爱,哥哥弟弟们也没觉得有啥不平衡,好像是她合该有这样的待遇。
就凭着这些情,也值得她花心思好好安排。
“咦?今天怎么没看到那个...啊?”
沈永强高抬起手,往高处比划了一下,大约是尹恪的高度。
这是他称呼尹恪的方式,他害怕尹恪害怕的厉害,都不敢直呼其名,只敢用手比划笔划。
江灿灿把新收的野山参递给他,听着他自己在那絮絮叨叨,
“不是每回都跟你过来嘛,像保镖似的,今天没过来还真不适应了。”
沈永强每回见尹恪那阵势,都像是怕他把人给拐跑一样,跟防贼一样。
怎么今天没跟着过来?真是奇怪。
尹恪去南边了,她过完生日就走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到的介绍信,是跟着镇政府采购处的人一起走的。
走之前到她家待了好长时间,也没说什么,就是闷头把江灿灿那屋的窗户给封严实了些。
江灿灿随口说了一句,天凉窗户开始漏风了。
他转头就带回来了超厚实的窗帘布给江灿灿换上,刘翠梅摸着那厚实的料子直咋舌,一般人家的秋冬外套,都没有这么好的料子做。
没成想走之前又买了材料,给江灿灿封了窗户。
江灿灿低垂眼眸,大佬走这些天,别提她有多不适应了。
就像是身边如影随形的一个人,现在突然不见了,那种习惯突然改变的感觉,真的是让心都空落落的。
再也没人一大早,早早先起来把拖拉机给拉着。再也没人纵着她,什么活儿都自己干了,她只管闲逛吃喝就好。
什么?你说不是还有个她爹江松?
那可真是硬按公鸡下蛋,指望不上!
她爹早上比她还能赖床,哪可能先把拖拉机给拉着?而且还处着她妈这个对象,三天两头就跑没影儿了!
眼下天越来越凉,秋天都露水快成霜,出门都要瑟缩一下,早上起来去启动拖拉机,别提有多遭罪了。
不过江灿灿已经有治她爹的方法了,现在天天早上让刘翠梅去掀被窝,年轻人早睡早起身体好嘛,这也算是她的孝道了。
沈永强见江灿灿无意多说,也就不再多问了。他和江灿灿说是合作做买卖,但实际上人家出钱又出门路,生意人家占大头,他只有敬着的份儿。
”那什么,这些书是给江楠的,都是我到处淘弄的,有的咱京市的孩子都买不着!”
沈永强献宝一样拿出个包袱,这是他每次必带的东西。
一开始给江楠带书,只是因为他原来在村里答应过的,是江楠作为他向导的一种回报。
可带着带着他就养成习惯了,出去研究生意门路的时候,眼睛总往那书店转。
平时看到谁看书也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家里存了好些书,连他爸妈都惊了,家里最不爱学习的小子转性了?
”多谢你,江楠肯定高兴。”
江灿灿笑呵呵地把书收下,这可是江楠最喜欢的礼物了。
火车的汽笛轰隆隆,是催促下车的最后信号。
江灿灿瞅了一眼,催沈永强赶快上车,
”今年的新山货就快晒好了,回头我找人搁火车发回去,都是好东西,你可别贱卖了!”
”放心吧,有货我就能销出去,保准翻翻儿的价格!”
沈永强最后时刻跳上火车,呲着大门牙冲江灿灿挥手,才把车门关上。
列车员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不伦不类,像是个偷穿别人衣服的小混混似的。
江灿灿忍不住笑,拿着装书的包袱往外走。
镇上的火车站人流并不大,零零星星的有几个人往出站口走。
江灿灿出去的已经算晚了,但她轻车熟路,连守门的大爷都和她关系好,特意站在那跟她打招呼,
”江知青忙完了?”
”忙完了大爷,那烟叶您先抽着,新下来的烟叶还得晒,且没这么快好呢,回头等新的下来了我再给您带!”
”害,得亏你惦记着我老头子,让我能抽上这么好的烟。这片儿的烟就你们江家堡的最有劲儿!”
江灿灿笑着跟大爷告别,转头就迈上她停在火车站门口的大拖拉机,后面传来大爷招呼人快走的声音她也没放在心上。
”嘿,快着点儿,我这都快锁门了!”
站台上,最后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颤颤巍巍的,由另一个扶着往出口走。
”这什么破地方,荒山野岭的,兔子都不拉屎!”
”也没人逼着你来啊,不是你非要回来的嘛?“
老头听着老太太骂了一路了,实在是气不过,忍不住出言呛声。
老太太的脸挂不住了,扯着脖子嘴硬,
”我回来是看得起你,看得起你们家!当初你们家人不也总去京市占我的便宜吗?怎么他们能去京市让我招待,我就不能回来让他们也招待招待?”
老头儿冷笑一声,
“一共才去了几回?哪回你不是丧丧个死脸子,还要跟人家断绝关系。现在倒好,想起来和人是亲戚了?”
凭良心讲,那些年和村里还有来往的时候,每次村里亲戚过去,都没空过手。
那时农村比城里好过,城里人都得凭票按计划供应口粮,真的是紧紧巴巴,计划着过日子。
村里有粮有地还有山,搁哪都能整点吃的,饿不着人。
可她就是瞧不起他的亲戚,每回都摔摔打打,不给好脸子看,还要跟人家断绝关系再不往来。
搞得原来还有联系的兄弟们再也不去了,这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老太太倔强地别过脸去不说话,要不是有事必须得回来,她才不愿来这穷乡僻壤呢!
她这腿疼的呦,直打晃也站不住脚,可真是走不动喽。
眼瞅着火车站门口停了个大拖拉机,一个从背影处看着贼漂亮的姑娘一蹦就进了驾驶舱,嘿!这还是个女拖拉机手呢!
老太太连忙指着那拖拉机对老头说:
”快快,问问能不能搭段车,咱从京市过来的,他们都得照顾咱!”
老头儿看老太太这德行就来气,一点都不想听她的话,横起眉毛数落道,
”你从京市来的就高人一等咋地?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地方,能开的上拖拉机的人是啥样人?那在京市,就像是开军用吉普一样一样的,人家凭啥拉你,你算哪棵葱?”
老太太一听这话莫名也有点气短,京市里开军用吉普的,那得是啥人啊?
他们一家在村里人看来是挺有出息的,属于京市的小领导,其实实际上他们自己知道,在京市也就算是个普通家庭,跟人家大家大户的根本就沾不上边儿。
于是去看那拖拉机的眼神就更敬畏了,这么年轻个姑娘,就能在这开拖拉机,也不知到底是啥人?
思忖间,拖拉机里的姑娘又跳了下来,拿了根绳子,在拖拉机那也不知捅咕了啥,只看到手法干脆利落,拖拉机突突突地响了起来,吓了老头老太太一跳。
小姑娘像是见惯了大场面,淡定极了,几步又蹦上了车,这下拖拉机是真要开走了。
老太太愣了一会儿,不顾疼痛的双腿,往前紧走几步,指着那拖拉机对老头说:
”老头子,你看看,那人眼熟不?”
缓过神来的老太太对老头子喊。
可拖拉机动静太大了,老头子光看到老太太巴巴嘴,啥也听不着。
”啥?你说啥?”
”那个拖拉机,开拖拉机的!”
”哦,拖拉机啊,拖拉机开走了!”
老头儿欣慰地看着拖拉机远去,这么多年没回镇上,还真是日新月异,都有拖拉机了呢!
老太太气了个仰倒,啥耳朵啊这是,这个老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