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恪当初不愿意去上学, 是因为学校里的孩子找他麻烦。
那时候他们一家刚刚到这里,顶着不太好的名声,耶过了一些苦日子。
小孩子懂什么,听到那些“资本家”、“剥削”, 就以为懂得了一切, 也跟着欺负刚刚到村小的尹恪。
尹恪虽然不怕打架,但他很烦这些琐碎的事占用他的精神。
书桌洞里永远能掏出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粪便, 还有那些他听不太懂的顺口溜。
所以尹恪拒绝去上学了, 哪怕他的父亲第一次打了他。
江桦不想上学的原因显然和尹恪是不一样的, 原来他也想继续念呢,可那天姐姐给京市的人写信, 他和楠楠看到了,姐姐就给他们两张信纸, 让他们也写。
他咬着铅笔头子,正想着"展信佳"的展字,下面到底有没有那个撇时, 楠楠已经写完好几行了。
江桦偷偷把信纸挪了又挪, 生怕弟弟看到自己大字不识几个, 认得字还不如小几岁的弟弟多呢。
从那天起,江桦就不想上学了。
等楠楠认得字越来越多,只会显得他越来越笨,那他还怎么当哥哥?
明明他跑步最厉害, 抓鱼最厉害,玩游戏也最厉害,为啥他读书最不厉害?
江桦不知道为啥, 但他知道他不能继续读了。
所以哪怕妈骂他打他、哪怕天天跑圈, 他也不读了。
江灿灿和尹恪去化肥站拉了化肥, 去公社门口等江桦。
等江桦到了公社门口,拍了铁牛拖拉机一下,打算立马折返跑时,尹恪却把他拦住了。
“不着急往回跑,咱们先去个地儿。”
江桦不知道要去哪儿,反正他也习惯了,就跟着拖拉机跑就是了。
尹恪启动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前开,江桦跟在后面玩儿了命地跑。
一直跑到农机站,接上那个眼睛朝上长的技术员,然后继续往前开。
那人一开始吓了一跳,坐在车斗里,看撵着拖拉机跑的江桦,跟看个傻子似的。
后来见江桦一直能跟上拖拉机跑,来了兴趣,干脆反着坐在车斗里,面对着江桦,还喊着号子帮他打气。
“小伙子行啊,再加油使把劲儿!”
江桦本来就叛逆,现在被个不认识的人这么看热闹,更是气的从鼻子里往外喷气。
他使劲扬起脸,撒丫子往前跑,不因为自己两条腿,人家四个轮子,就觉得自己跌份儿。
“嗬,还挺犟!”
技术员笑嘻嘻的,指着江桦说。
一直跑到镇上,拖拉机才停下来,江桦手拄着两条腿,命差点没了一半!
农技站技术员一个杆子从车斗上蹦下来,拍了拍江桦的肩膀,江桦倔强地侧了侧身,让他拍了个空。
技术员也不恼 ,嘻嘻笑了两声,和从驾驶舱走下来的尹恪打了个照面。
“我是知道你干啥非要拉我了,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尹恪淡淡的,
“我可没什么主意,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法。”
“是是,都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惜才行了吧!”
技术员无语地白了尹恪一眼,然后走进了路边的一个大门里。
江桦这才看到拖拉机停的位置,好像是个学校的大门口,因为“石河镇体校”几个字他还是认识的。
江桦急了,咋又领他来学校了?他都说他再不想上学啦!
江桦被硬带着进去转了好一大圈才出来,出来的时候人整个是懵的。
啥意思啊?让他来上学?又说来训练?
“爸,我刚才是看着这小子跟着拖拉机从公社跑来的,听说这之前是从村里跑到公社的,别的咱不敢说,就这耐力,跑个长跑肯定不在话下...”
"嘴闭上吧,哪个都比你强!"
技术员立马闭紧了嘴,怎么卸了磨就杀驴啊,这苗子还是我给你引荐的好吧?
江灿灿忍不住笑,冲着校长伸出手,
“那就麻烦校长了。”
校长边伸出手边说:
“人先送我们这,出不出成绩我不能保证,但最起码不让你这孩子在外头惹事。”
江灿灿猛点头,也没想让江桦练出个什么来,最起码在学校,有个管束、学点东西,也总比天天在外面飘着强。
她那世江桦就是在辍学之后,认识了公社的一帮小混混,以后才越来越混的。
两个人达成共识,两双手马上就要握到一起了——
校长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冰凉、又带了些力度。
本以为会是温暖触感的校长。。。
这...不对劲吧。
顺着手慢慢抬起头,往上一看,果然不对劲。
尹恪抢先一步,握住了校长的手,如今两人视线相撞,他淡淡地说了句,
“那就麻烦您了。”
“不,不麻烦...”
校长干声答道,差点都要伸手去摸自己脑门子上的汗了。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有气势吗?这好像明明是他儿子的同龄人吧?
江灿灿被挤到了一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伸出去的手,揣回到兜里。
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一定不是她想的那样,大佬怎么可能是为了不让她和别人握手,特意抢先一步先握上去呢?
一定是她多想了!
回去的路上,江桦被特许坐上了车斗。
用江灿灿的话说就是,“将来你有的是时候跑,现在就先歇着吧!”
她没着急带着江桦回村,而是逛起了百货商店。
镇上就是比公社地方大,也繁华不少,连百货商店里面的东西都全。
江灿灿站在玻璃柜前,兴味十足地打量着那些裹着牛皮纸的各种鞋。
大部分是军绿色的解放胶鞋,这是现在最流行的鞋了,谁要是穿上这么一双,往街面上这么一站,准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江桦看着解放胶鞋淌下了哈喇子,这他要是有这么一双...
售货员也以为他们要看解放胶鞋呢,这鞋她一天能买好多双。
谁知江灿灿冲着售货员说了一句,
“那个回力跑鞋拿我看一下。”
售货员愣了,回力跑鞋?这鞋几个月也卖不出一双去啊!
七八十年代的回力,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似的,对大部分人来说,那不仅是摸不摸得到的问题,那是连听都没听过的问题。
特别是这种偏远的小地方,温饱都有问题,一双解放在街面上都稀奇,更不用说回力了。
镇上的百货商店,也就是这两年才进这种鞋,以前连百货商店都不进货,那是大地方人穿的!
江灿灿手里摆弄着米黄色的鞋,带了个回勾的标志,比解放秀气,比解放好看多了。
江桦眼都不眨地盯着江灿灿,
“这,这是给我的吗?”
他都听见了,他姐说的脚码,和他一样一样的,
江灿灿瞥了他一眼,闲闲地说了句,
“这可是上体校才能穿的,你不是不愿意上学嘛。”
“谁说我不愿意的?我愿意啊!”
先现在别说上体校了,只要能让他拥有这双鞋,让江桦干啥他都愿意。
江灿灿扯起唇角,她三叔这个鞋痴果然从小时候就显露特质了。
她冲售货员扬了扬手,售货员瞅着那双白嫩嫩的小手,瞪圆了眼睛。
这是要买了?这鞋可贵啊!
江灿灿伸出两个手指头,
“两双!”
啥?两双?
尹恪坐在驾驶舱,看着百货商店的门口。
他不知道她为啥突然想去逛百货商店,是想买点东西哄江桦去体校?
尹恪认为江桦的年纪已经足够大到可以讲清楚道理了,他不是真的浑,相反他很有自己的想法。
宋技术员自己坐在车斗里,被大风吹得迷了眼。
这春天就是风大,小风跟小刀子似的。
他把衣服又拢了拢,干脆从车斗里蹦下来,摸到另一边驾驶舱,开了车门就想上去。
一双手拦在车门那,正好拦住了他。
尹恪抬眼看他,想说的话不用说出口,一个打量的眼神就足够了。
“我上去坐会儿,外面风太大,她不是还没回来嘛。”
尹恪的手没拿开,伸手从后面摸出一个油毡雨衣,扔给宋技术员,
“穿这个,挡风。”
宋技术员...
这一滴雨都没下,他穿着大油毡雨衣,人还以为他有什么大病呢!
宋技术员耐着性子,从他今天是怎么到这的,到他至少也是个帮忙的恩人,不说应该受到什么礼遇吧,好像也不该受这份活罪。
嘴皮子都快磨干了,人家那胳膊就是纹丝不动。
宋技术员咽了两口唾沫,干脆出言激道,
“你不会是怕你那小师父不高兴吧?你尹恪还怕这个?”
谁知尹恪根本没否认,反而一把把车门关上,
“她爱干净。”
吃了闭门羹的宋技术员...
她爱干净?那我埋汰咋地?
一直到江灿灿领着江桦乐呵呵地从百货商店出来,江桦不用人提醒,熟门熟路地直接蹦上了拖拉机车斗。
他就觉得车上这宋技术员怪怪的,一副霜打茄子的蔫吧样儿,还带了一股幽怨。
江桦可没心情搭理他,他现在正抱着他的宝贝跑鞋美哪!
江灿灿打开车门,一跃坐了上去。
尹恪收回了刚刚一直往外看的眼神,刚刚准备下车去发动拖拉机,怀里就被塞进一样东西。
尹恪愣了一下,刚刚他看着江桦怀里好像抱着一样的纸包,
“什么?”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江灿灿仰着脸笑,眉眼弯弯,盯着尹恪,目不转睛。
尹恪慢慢把手里的纸包打开,一层又一层。
那一层层黄纸包裹着的,是一双米色的跑鞋。
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鞋,听着她在旁边叽叽喳喳,声音清脆,
“这是回力哦,以后你可能会遇到更好的鞋,但现在,这就是最好的!”
在大佬的回忆录里,也不知会不会提到,曾经送给他第一双球鞋的人,是个叫江灿灿的姑娘。
但想到自己可能会出现在大佬的回忆录里,江灿灿这精神头就分外地亢奋。
“你得记得哦,是我送你的第一双球鞋!”
将来可别忘了报答我哦!
尹恪愣愣地点头,轻轻开口,
“记得,忘不了...”
怎么会忘呢?他欠了她这么多,还都还不上了...
驾驶舱后面的铁皮板子,传来咚咚的敲击声,还有宋技术员委屈又不耐烦的声音,
“我说,还走不走了?你们把我半道拉到这来,知不知道我农技站多少事,有多少人排队等我呢?”
随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
“要处对象自己回家处去呗,拉着两人陪你俩处,真欺负我没对象咋地?”
他也就敢自己嘟囔两句吧,可不敢大声让尹恪听见。
那可是个蔫坏的主儿,回头惹到他,什么时候被坑了都不知道!